第七章少女将军
因为和比她年纪、力气都大太多的人对练,尤其是重剑拼重戟,简淮宁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从肩膀到手指,都还在因为用力过度,而不停地发抖。
放在桌子上都止不住抖。
还有不少淤青撞伤,已经现了肿痕。
简淮宁懒得再派人去叫大夫,又不是“疑难杂症”,何必舍近求远呢?
她直接拉着已经跟着大夫学了快一年的时澈进院子,给她治伤敷药。
少年动作轻,也不多话,最多就是和美人姐姐有点像,会冷着脸拧着眉,不太高兴的样子。
但他不会像府里的大夫爱叨叨她,总是嘀咕她仗着年轻瞎折腾,再拿军中将士老了以后每逢阴雨天浑身疼来吓唬她。
而且呢……最重要的是,每次受了伤,少年替她包扎完,还会给她带小糕点小果脯小蜜饯,甚至还有小糖画。
虽然简淮宁不是吃药怕苦要糖哄的孩子,她咬咬牙,伤口再疼都能忍下来。
虽然她也不是贪吃馋嘴的人,她自己也买得起这些,甚至能天天叫下人直接出府去买。
但……因为受了伤,就能蹭吃蹭喝,总觉得心情特别好,连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自从拿白糖糕的油纸包砸了臭二哥一回后,她也不稀罕再去蹭二哥的荷花酥,何必“舍近求远”嘛!
再说了,臭二哥回回都要“挟荷花酥以令幺妹”,非要叉着腰叫她喊“好二哥”,才肯小气巴拉地分她一口。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幺妹嘚瑟。
而且她也不用和二哥似的,得装可怜求美人姐姐,还回回求来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荷花酥。
她天天都有不一样的小玩意儿换口味!
帮少女治伤的少年,抬起伤患的手臂,动作十分轻柔地查看伤处,怕她骨头被重戟砸出问题,确认骨头无事,才替她上药包扎。
少年那脸红的习惯还是没能改,但起码他不会再守礼到隔老远站在院外等人,小小姐喊进去,耳根泛红也跟进去。
睫毛低垂,目光往下,只看伤处,一眼不乱瞟,认真给敷药。
但被进屋的余嬷嬷看到,还是吓出老人家一声惊叫。
余嬷嬷也是当初跟着长姐嫁人的陪房,从前简淮宁不高兴这些嬷嬷们爱念叨,她的院子里便只有丫鬟。
后来早年陪她长大的丫鬟们年纪大了许配人家后,院子里新换上的年轻丫鬟,就都是她娃娃军里的女娃娃。
年纪多半跟她一般大,也有不少比她小的。
但惊蛰第二天夜里“流血急病”请了一次大夫后,父亲觉得小女儿那满院子里都是孩子,实在不顶事,尤其是某些事,还是把余嬷嬷放了进去,让她当个镇宅的。
结果那真是……
“啊哟!啊哟啊哟啊哟!”余嬷嬷恨不能捂住眼睛,又不知道是该捂住自己的眼睛,还是去捂住小小姐的眼睛。
干脆不捂眼睛了,余嬷嬷一边去驱赶时澈,一边想寻块布把小小姐的手臂给遮起来,大怒道:“外男怎么能进小小姐院子呢!”
“还……还……”余嬷嬷看着小小姐露出的带着淤青伤痕的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叫人又碰又抹又涂的,以后还怎么嫁人?
看着余嬷嬷一脸有伤风化的表情,简淮宁还笑。
她故意说道:“嬷嬷,去年带兵出城奔袭拉练,可不是天天都有客栈驿站住的,遇到荒郊野岭的,那都是一起吃一起睡……”
不用小小姐说完了,余嬷嬷摇头晃脑,唉声叹气,表示小小姐和大小姐,真不像是同一个府里出来的女儿家啊!
余嬷嬷只好退出这屋子,守在门外,表示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她反复和自己念叨,这不是京城,这是西北边塞,人人都如此不讲究,毕竟常常会遇到性命攸关的时刻,那受了伤还管什么男女大防?既然大将军都不管,她也不用管云云。
简淮宁在屋内翘着嘴角乐,凉丝丝的膏药敷在她脱力发抖的手上,舒缓了痛感。
“我还想要糖画。”她已经开始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了,才不像二哥还要卖惨卖可怜,“想要骏马的!”
“好。”少年双手灵巧地替她裹上包扎的白布。
绑得不松,不至于露出缝隙让敷着的药到处乱蹭,但也绑得不紧,不至于勒着她血流不畅通,就是正正好的程度。
最后一个结系起,少年拿着自己卖字卖画的润笔费,出了将军府的侧门,去给小少女买糖画,她喜欢的骏马糖画。
糖画摊子早收了,但卖糖的老头就住在将军府的侧门街上,敲门进去就能买。
大晚上的,二哥气苦得很。
他分明替妹妹操心着“比武招亲”的人选,还惦记着让父兄给她寻个俊俏的,别尽找些刚毅方脸的憨厚老实人。
结果呢?
妹妹已然拿着俊俏少年给她买的骏马糖画,在院墙外的树上喊他出来,冲他嘚瑟显摆,然后说——“吃独食的臭二哥!这可不算是我夜里闯你院子!我没进去!”
说完,她带着糖,带着人,跃下树枝,又跑了。
合着就为了来跟他炫耀一番。
二哥仰天望月,叉腰长叹:不准她再随意来院内找哥哥而已,赶了她几回而已,拿荷花酥要挟她几回而已,就这么记仇,没良心啊!
当然,二哥叹完也乐,觉得父亲和大哥挑人哪,绝对是在走岔路。
大启承佑六年,简淮宁的豆蔻年华,就是这么在她自己压根就不知道的“比武招亲”中度过的。
晨起练武,白天带娃娃兵,傍晚见父兄,晚课先切磋,再治伤,治完伤就能蹭到甜点蹭到糖画,然后去找二哥炫耀一把。
最后枕着月光翘着嘴角入眠。
这一年里,简大将军非得找个能在武艺上护住小女儿的军中才俊。
于是他没能等到小女儿对任何一个军中才俊“情窦初开”,倒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十八般兵器”练得越来越纯熟。
来个使长刀的,她揪着人家拼长刀。
来个擅弓箭的,她拉着人家比骑射。
……
赢不了,就约人家下次休沐日再比,自己加倍苦练,非得练到能赢为止。
总之她绝不会生出——这人好生厉害,若是苦寒边境有他护着我,定当安全许多的想法。
当父亲的只能哑然失笑,想着孩子还是年纪太小,那便再等她几年,等她长大再看。
只是简大将军,却没能亲眼看到小女儿真的长大的那天。
自去年冬天大胜得返,重创敌军,淮城难得休养生息了整整一年。
但这一年里,小女儿的事只是挂在心中,简大将军主要还是在愁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不是去年冬天那场仗,辎重不足,当时便能乘胜追击,歼灭敌军主力。
凯旋后,西北军为了粮草,与朝中反复讨价还价,奏章来来回回,驿站快马加鞭,在京城与边塞之间不停往返。
终于,在秋收后,虽然被层层盘剥,偶掺沙糠,再加上“沿途押运损耗”,但总算是得到了勉强够用的补给。
万事俱备,厉兵秣马,于第二年开春,简家军精锐尽出,意欲直捣王庭。
游牧民族是无法被彻底消灭的,他们只会四处迁徙,并入其他部落。
但只要目前威胁最大的胡人部落被打散,其他的小部落不足为患,西北边境至少能得十几年安宁。
本想毕其功于一役。
却因行军路线全盘泄露,中了伏击,无一生还。
那些曾与大将军的小女儿切磋武艺,“比武招亲”的青年将领,没有一个活过了第二年的春天。
因他们都是军中才俊,既是精锐,自然都上了战场。
大将军本人,也没能活过第二年的春天。
他披甲上阵,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可能躲在淮城,叫别人冲锋陷阵。
将军府里的孩子们,一夜之间,都长大了。
将军府里,也再难有鸡飞狗跳,斗嘴喧闹。
大哥沉默地接手精锐尽丧的简家军,向来稳重谨慎的他,甚至胆大包天地拼命上奏章,非要找京城要个说法不可。
这泄密不可能是简家军泄密,但凡是能知道全盘行军路线的将领,都随军出征,全部阵亡。
泄密只能是出在西北军不断向京城“讨要粮草辎重”的奏章上。
如此大战,皇帝怎能容忍简家说要多少粮草,就给多少粮草?
西北军有兵有马,有民间声望,有百姓爱戴,若是不想他们拥兵自重,就得牢牢扼住粮草这条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