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玄迦额上浮着一层细汗,腮边浮着病色的潮红,双目紧闭着,任秦缘圆如何唤他,始终没动没静,了无生气。

她焦心之余,低头窥见自己一手的鲜血,眉心猛然一跳,方才被玄迦压着亲吻的旖旎心思尽数散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玄迦的伤口果真撕开了。

因为只是匆匆洒了药粉,未经裹缠便又在吴让面前演戏,累得伤口加剧,当务之急便是处理伤口。

但卧房内并无药品,还得去药庐取药。

也不知那些羽林卫,还有没有埋伏在暗处。

秦缘圆深吸口气,步伐轻缓地跑到外间,飞快地探了一眼窗外。

只见,日光正浓,禅院外绿荫如潮,蝉鸣阵阵,已不见羽林卫踪迹。

大约是他们戏好,将那羽林卫诓走了。

秦缘圆心下稍安之余,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她摇了摇头,将自己迅速从奇异的情绪中抽离。

然后便匆忙取了热水、伤药、纱布过来,轻手轻脚揭开玄迦本就松垮的上衣时,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息铺面而来。

秦缘圆从未有过一刻,对自己习惯熏香燃香的习惯如此庆幸。

若非那浓甜的香气盖过血腥味,今日之事不堪设想。

秦缘圆几乎被那血色晃花了眼,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着手下动作,替他裹伤。

但包扎好了,那血也止住了,一连两个时辰过去,饶是秦缘圆换了一片又一片冰帕子,玄迦身上的热度未有丝毫减褪,呼吸一片灼热,未有任何苏醒痕迹。

秦缘圆难免焦灼。

她不通医理,如此坐以待毙,只怕会耽误玄迦。

又换了一张冰帕子,覆在玄迦额上,替他简单地擦拭降温后,秦缘圆起身,决定下山找明空。

观云寺总归有懂得医理的人罢。

秦缘圆急匆匆行至门口,迎面撞上一位郎君,他眉头紧锁,衣袂发皱,一身汗气,显然也是风尘仆仆赶路上山。

是萧铎!

秦缘圆记得,萧三郎曾说过,他和玄迦师出同门,一定知晓如何治病救人!

眼下萧三郎在秦缘圆眼中,周身闪耀着救世主一般的光芒。

她扯着萧三郎往里跑,语无伦次道:“玄迦一身伤,如今又高热不退,三郎快替他看看吧!”

萧铎听闻玄迦回来的消息,一颗心便已放进肚子里。

昨夜萧铎惊闻玄迦于安远门动手,便立即领着亲卫赶了过去,但万不曾想,玄迦动作这样快,安远门只余下遍地箭矢、尸首、血痕,显然已历过一场激烈斗争。

当下便知道,玄迦定是将花劫走了。

所以昨夜,不仅吴让在全城搜捕玄迦,其实萧铎也在找他。

但长安城内毫无踪迹,萧铎便上山碰一碰运气,说不定玄迦真能生出翅膀,逃过长安的围追堵截呢?

没想到,玄迦真真如期回来了,萧铎暗自好笑,玄迦为这小娘子办起事情来,可真是......神武过人。

既知道玄迦回来了,不管他受了多重的伤,萧铎一点都不担心,他那副身子,健壮得吓人,至多躺几日便养回来了。

所以脚下步伐,便回复了一如既往的缓慢从容。

秦缘圆又急又怒,当下便慌出了眼泪:“三郎,你能不能快一点!”

玄迦身上火炭似的,他还这般慢悠悠的,真真是损友!

萧铎暗笑,师兄呀师兄,看来小娘子心中也并非没有你。

但嘴角稍弯那么一瞬,又被秦缘圆精准捕捉,小娘子眸中瞬时涌出泪花,瞧着他的眼神似他便是个大恶人,萧铎无奈,应了一声,撩袍而奔。

玄迦伤口面积大,所以会发热,瞧着厉害,但于玄迦那种体格而言,也不过是皮肉筋骨的的小伤,脏器无损。

秦缘圆包裹伤口的活计做得不错,其实已没他的用武之地,萧铎不过开了几贴清热解毒、消肿疗疮的汤药,聊作安慰秦缘圆罢了。

熬药的间隙,萧铎眼见秦缘圆对玄迦又是擦身又是用棉花占了水点在他唇上,如此细致,心道他那师兄倒也不是单相思,他心念一动,嗟叹道:“玄迦昨夜可真是遭罪了。”

秦缘圆双手一顿,哑着声问:“他,昨夜如何了?”

萧铎便添油加醋地将昨夜的场面复述了一遍,虽他并未亲眼所见,但编故事嘛,谁还不会呢?

就在萧铎说到,玄迦一边血流不止,一边跃入冰冷刺骨的护城河中,几近沉浮,近乎在那漩涡暗流中丧了性命,才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了出来,十指已然渗血,因为要保护能救她命的榴丹花。

“啪嗒”一声,小娘子滚烫的眼泪打在他手上,萧铎盯着她泛红的眼圈和泪痕斑斑的星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慌不迭落下一句:“那药熬好了,我去端过来。”

然后便心怀愧疚地逃走了。

师兄,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再端着药走入时,秦缘圆腮边仍挂着眼泪,不过她正俯身趴在玄迦身侧,耳朵悬在玄迦唇畔。

见他进门,双眸发亮,招手道:“三郎!我好似听见大师说话了,你来瞧瞧,他是不是要醒了!”

玄迦本就没大碍,但萧铎被小娘子幽怨的眼神盯怕了,很配合地仔细诊断了一番,断定:“确实,他大约准备退烧了,但女郎以后还得细心照顾才是,否则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可是要影响终身的!”

“啊?”秦缘圆惊慌。

萧铎的话恍若霹雳惊雷,玄迦竟虚弱至此么!

她握着玄迦滚烫的大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但她的手却倏然被反握住,竟是被玄迦扯了一下,秦缘圆愕然望去,玄迦干裂苍白的唇动了动,口中吐出一个单字:“娘……”

萧铎愣。

师兄,你这就不对了,便是梦境,按照他的规划,怎么也得深情而虚弱地唤一声缘圆,然后小娘子眼泪汪汪地感慨,玄迦心中有她,如此郎情妾意才是。

这发展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大约玄迦,烧昏了头,梦呓胡言,女郎不必放在心上。”

秦缘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玄眉皱如峰,满头冷汗,似乎陷入了深重的梦魇,她只觉得心疼,握着玄迦的手,听见断断续续道:“救命……不要……滚开……我杀了你……”

郎君的声音艰涩而嘶哑,泣血一般,听得秦缘圆心头骤缩。

她自遇见玄迦伊始,玄迦便是高傲、冷清、云端上圣僧,总能云淡风轻解决任何事情,她不是没见过他落难的时候,在悬崖峭壁底下,在以一挡百的时分,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有时候秦缘圆都觉得,他也许真是渺远石窟中走出来的塑像罢?

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不堪忍受,便是梦中都无法逃脱。

大约是他从前,仍未长成,仍不强大的时候罢?

她很难不联想到他身后纵横交错的伤疤,颜色深浅不一,都是经年的旧伤了,习武之人身上有伤却是难免,但总不会如此狰狞。

但秦缘圆却疑心,这些伤口是经年练武而来,或是……受人虐打所致?

秦缘圆忍不住问萧铎:“玄迦从前,受了很多苦么?”

萧铎神色一顿。

他斟酌片刻,反问:“你知道多少。”

秦缘圆是真心请教的,并非蓄意窥探玄迦**,只是想了解一些他的过往,以后对他更好一些,更护着他罢。

她老实交代:“我就知道,大师是皇室中人,他娘是方贵妃,他爹,或许是毓王,或许是皇帝,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萧铎也有些为难,因为玄迦那样骄傲的人,大约不会愿意让秦缘圆知道太多,但他却觉得,二人之间了解多些,总归是好的。

他语调幽幽:“方贵妃昔年,曾是毓王姬妾,玄迦也确实是毓王之子。但方贵妃,她是个脆弱,需人呵护的女郎,她骤然糟了变故,便无暇顾及玄迦,只是毓王并不喜欢玄迦,常说他是方贵妃与先夫所生,动辄打骂的,且毓王妃又无容人之量,时常虐打玄迦,还将他送到……”

萧铎顿了一顿,并未继续说下去,只笼统道:“反正玄迦便是被送到了不大好的地方,在那里,他吃了许多苦,还……”

他嗟叹一声:“反正,玄迦最后将磋磨他的人,全都杀了,才逃了出来,也便是逃亡的时候,遇见了我师伯,将他渡入佛门,自此便算与从前决断了。”

萧铎补充:“他手刃仇敌时,不过九岁的光景。”

说完这些,萧铎便离开了禅院,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透露了,只愿秦缘圆那小娘子,真能然玄迦开心一些。

秦缘圆默。

她简直不敢想,萧铎隐而不说的部分,玄迦究竟遭遇了什么,得是多深重的仇恨与恐惧,才能然九岁的小郎君沾染血腥。

她用帕子擦了擦玄迦额上浮汗。

玄迦忽然发出一声呓语。

秦缘圆其实并未听清,但她只轻缓地在他肩上轻拍,喃声哄他:“不怕了啊……”

——

玄迦恢复意识时,手上是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缓缓打开双目,床边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清晨的日光自窗柩中撒了入来,薄薄的一层,落在女郎身上,光明美好得不可思议,她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手边,他心中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她身上衣裳单薄,仍是昨日那套。

大约是趴着睡了一夜。

山间夜凉,她又体弱,不知有没有着凉。

玄迦皱了皱眉,轻声唤她:“缘圆……”

秦缘圆本就睡得不甚安稳,朦朦胧胧听见玄迦声音,也不知是梦是真,倏然坐起,闭着眼道:“怎么了!”

起得太快,又觉得头晕,扶着额头晕乎乎地往下倒。

玄迦伸手,扶了扶小娘子的下巴。

秦缘圆看见郎君平静的、温和的凤眸,万分惊喜,甚至未经思索,便一把将他抱住:“您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这话说到后面,便带着些哭腔,她眼中酸涩,抱着玄迦的脖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将自己昨天见他血流如注、高烧不退的惊慌心情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