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忽然有种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只听顾容景下一句道:“观我师尊,玉清道君,冼玉的生死。”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
冼玉嗓子开始发干。
许久后,顾容景才点了点头,没有意外地望向他,语气平静道:“果然,师尊与我猜想中并无二致。”
冼玉,不是凡间之人。
他出生不祥,还是襁褓时就被人置于木盆中随水流抛弃,幸得师父捡到,又有师兄爱护,一帆风顺地长大。虽说几次遇险,但总能逢凶化吉——人魔大战坠落苦海,肉身不曾损毁,在沙境中沉睡多年后终得重见天日;蛟潜秘境中以筑基对抗大乘蛟龙,又有天雷相助。
甚至,连碎掉的经脉都能修复。
这叫幸运么?
是幸运,但未免也太幸运了些。
就如同他自己所说那般,一生来便是宠儿。
智舜是佛子之心,到人世轮回渡劫,以期功德圆满好重回佛位。佛子以身化作舍利,渡无边苦海。那么在佛子口中,以地藏王宏愿相比喻的冼玉,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不敢想。
此时,地藏王吐出一道长长的叹息。
“神君脱于五行之外,确实并非这红尘之人。”
冼玉深吸一口气,其实他对自己的身份也并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么,我莫非是仙人转世历劫的?”
虽然说仙人中没有这样的案例,但如来当日口化佛子,智舜生来便有佛像,只差凡间修炼这一劫,那说不定,飞升成仙后也会有如此机缘?
嘎吱嘎吱的声响又传遍大殿,地藏王缓缓摇头,“神仙不过也是这六界尘埃。”
“这四海八荒之中,有一人化育万物,无始无终,与天地同长。”
那两片嘴唇一抬一合,宛若大门关闭开启,可吐出的字句,却足以叫六界为之动摇。
“汝并非神佛仙魔,而是天地所生,汝便为天道。”
你就是天道。
这在开什么玩笑?
冼玉站在原地,脚心都麻得刺痛,半边脸僵硬,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后,他才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颇感荒诞的笑,“我……是天道?”
他嗤笑一声,语中尽是讽刺,“我若是天道,挥挥手便足以叫世间恶魔粉碎殆尽,叫山川流水复苏,叫日月春夏同辉。又怎会在几百年前粉身碎骨,修养数百年??”
“我若是天道……”
“那这世上就不该有不公!!”
在空阔的大殿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最小的弟子,方净诚忠厚仁善,却穷困潦倒、抑郁而终;他愚善慈悲的师兄,被人蒙蔽引入歧途,做了一个害人害己的傀儡;顾容景则是从出世第一日就要被利用至死,更不用提人魔大战中死去的数千名修士,以及被瘴气围城的玄武城无辜百姓!!
这世上,有多少不公?
天道天道,真的有所谓的道理吗??
这一句,是在问天道,也是在问他自己。冼玉忽然像是受了一记棒喝,忽然愣住了。
他从来不是会轻易动怒、又或是为他人生死感到不甘、怜悯的人。
在最初的最初,除了继承师父意愿之外,他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没有什么山河野心,甚至也无所谓飞升。蜉蝣朝生梦死,只要过完这一生便不算遗憾。
甚至,师父临终,他跪在青瓷砖上听到师兄隐忍的哭泣,自己却始终流不出一滴泪。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他不是个会滥用怜悯的人,连师父都是如此。
可是后来,他遇到了赵生,和他先人一样淳厚善良;又遇到了顾容景,是个武学痴的小呆子,天天跟在他身后叫师尊;再后来,他又遇到了望云、郑盛凌,姜温韵,更多更多,连名字都记不清的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不再置身事外了?
秦广王目光无悲无悯,望向他时那双巨大的眼睛里平静无波,“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它没有变,只是你变了。”
“你可知,为何会有这许多不公?”
他话音未落,两双目光紧紧地盯了过来。
“这九十九重天上是仙界的领地,自万万年以前,有凡人领悟到修真之法后,这么多年来人们趋之若鹜,只为得道成仙。可是没有人想过,成了仙之后又要如何。都说神仙不死不灭,那缘何神界会颠覆呢?”
秦广王这一记反问,骤然问倒了冼玉两人。
确实如此,大家都说成仙好,成仙后拥有无上法力、与天同寿,可是从来没人了解过,成仙后如何生活。仙界与人界有着天然壁垒,两界不互通,人们也无从得知仙人过得如何。
秦广王轻轻一笑,缓缓抬起手掌,掌心幻化一道果树的模样,道:“这一棵树想要结更大更甜的果,便需要砍去不必要的枝条。小小方寸天地,养分便只有这么多,如何供给得了满枝头的小果呢?”
六界说到底也在同一片天地中,这天地间的灵气,它自然生长的总共就这些数目,却要供给成千上万的修士。其中个头最大、枝叶最粗壮的那根,自然要拼尽全力吸取足够的养分,才能结出想要的果子。
秦广王以树为例,说得也算直白,冼玉和顾容景从未想过这幕后之人竟然是九十九重天上的……
一时间都变了脸色。
“人心难测,欲壑难填。”
秦广王收起幻象,左手捏诀,轻声叹道,“玉清,你可知这二字取于玉清元始天尊?这二字你取来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天地之初,宇宙之祖。你是天道孕育,是他的化身,世间刑罚的执行者,此次牵入这场浩劫,也只为了拨乱反正。”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他开始眷恋这人世。</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