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放下勺子,“我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不会被你驯化。”
“这话你之前也说过。”
冼玉倒了杯茶递给他,语气平静,“你怎么知道现在就是最后一面呢?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还是不要见的好。”
顾容景冷笑一声,“见到我说明没什么好事。”
冼玉沉默了。
他想反驳,但是也很清楚顾容景说得对。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倘若再见到碧血刀,那必然只会有一场血雨腥风,所以他没有回答。
告诉一个清醒的人他喝醉了,他只会更痛苦。
晚上,顾容景死活都不愿意让冼玉和他睡一个屋,哪怕冼玉打地铺都没用。
他是这么说的。
“我一个人睡惯了,不喜欢旁边有人守着。更何况,上次某个人趁我不备往我脖子上来了一记……这笔账我可还记着呢。”
顾容景阴恻恻地道。
他这么坚决,冼玉也只好退让了。
临走之前,他忽然转过身来。
“你应该很清楚,闻翡的资质远不如你。碧血刀是上古流传的魔刀,侵染过金梵神君的魔气,又在无间里待了许多年,没人比你更适合当这把杀人的‘刀’。”
“你在这里一日,我会护你一日。”
冼玉坦诚道,“但你若离开玲珑山,他日被闻翡发现,到那时候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一条和霍玄一样的不归路。
顾容景正在笨手笨脚地整理被褥,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次意外地没有再阴阳怪气。
“我知道。”
他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走,你可以‘放心’。”
冼玉点点头,把蜡烛都吹灭,只留了一盏,然后推门离开了。
顾容景松了口气。
冼玉人好是好,可是他不习惯。这种以关心为名的守护,莫名地让他想起被关在无间里时时刻刻受人监视的日子。
他恨透了被人摆布的生活。
房间里空无一人,顾容景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乌鸦停在茂密的枝头嘶哑地乱叫,因为没有任何经历,对别人来说代表晦气的鸟儿在他的眼里和黄鹂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会叫,都会飞。
藏在树枝里时能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
白天一直有人进进出出,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是属于他的时间。顾容景举起那盏屋里唯一一盏明亮的烛灯,手臂抬起让火光照亮四周的角落,他默默地打量着,大到摆放在墙角的立柜,小到桌上一把牛角梳。
铜的银的木的瓷的,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
布巾、脸盆、屏风、以及身后足以容纳一人的浴桶,还有深紫色柔软的幕帘,帘上一针一线交织出的复杂图案,还有挂在床头的荷包穗子。
每样都是那么灵巧细致,每样他都要轻轻抚摸一遍,感受布面的纹理,感受一切他没见过的东西。
顾容景房中有一面书柜,这里是霍玄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后来让给了少年时期的冼玉。等到师父离世后,冼玉觉得很寂寞,就搬到了师父的房间里。
后来这间就一直空着。
顾容景搬进来时,这里还保留着冼玉小时候的布置,他没有怎么动,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细碎玩意都收进了箱子里,又简单添置了一些自己的东西。
其中保留下来的,就包括这间书柜。
如意门的开山祖师原是书香门第的人家,读书的习惯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保留了下来,冼玉小时候调皮捣蛋得很,唯有读书上让师父师兄还算省心,书柜上摆满的全是他小时候看过的诗卷,上面还留着簪花小楷的笔记字样。
这些顾容景并不知道。
他随手抽了一本,蓝封白底的书册很柔软,用力一扯就会撕碎。碧血刀不识字,也没人教过他,翻开入眼的全是大大小小复杂的方块,每个字都像地图。
哗啦哗啦。
他模仿着批阅的动作快速翻过,几乎每页的空白都会留下一片主人做的笔记,有的感慨多写的也多,写不下了就连到后面一页,还做了个翻页标记。有的写得少,寥寥两行字就解决。
翻着翻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单手握着书脊,指尖从书页的夹缝里取出一张便笺,这便笺用桃花染过色,煞是好看。上面也写着一行小字,只是有些笔画歪歪扭扭,对比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在模仿主人的笔迹。
此后每隔几页,就会夹上这样一张随手可弃的便笺,它不会在书本上留下丝毫破坏的痕迹,就像是一片最平常普通的树叶,随手夹在了这本已经泛旧、大概不会再被主人翻开的书册之中。
碧血刀看不懂,却觉得羡慕。
他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写字,不喜欢生姜,不喜欢睡觉时要脱鞋,不喜欢事事都要讲规矩的人类。
但同时,他心里又无比羡慕。
羡慕、而不是嫉妒,是因为他深刻地明白了——
他没有被冼玉驯化,但是他被这千百年来的囚禁与利用驯化了,这样平淡普通最寻常不过的生活,每个人每天都会发生的场景,他做不到。
他已经无法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