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在那封信中向杜巴提出见面的请求之后,她完全没有想到对方最后会把地点约在了弗雷德里克·巴齐耶的画室。
虽然稍感意外,但这样的安排显然正中苏冉的下怀,毕竟自从上次见过了几位印象派画家之后,她一直想要找时间专门拜访却苦于分·身无术。
巴齐耶的画室同样位于巴黎第十七区,距离上次见面的盖尔波瓦咖啡馆并不遥远。马车从宽敞明亮新翻修的克里希大道拐上RuedePaix①,仿佛一下子就走进了雨果笔下老旧逼仄却沉淀着厚重感的巴黎老街:青石方砖的路面,宽度只能勉强容纳不同方向的两辆马车通过,狭窄街道两旁歪斜簇拥在一起的几层高小楼,历史或许能追述到几百年前的瓦卢瓦王朝②。
马车到达RuedePaix9号的时候,杜巴刚好抽完了手上的半只雪茄。他从斜靠着墙面的姿势站直身体,抬手调整了一下袖扣的位置,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敛去了因为沉思而生出的慵懒气息。
这几日,他试图找出那位可以为他提供炸-药配方并自称M的英国人的真实身份,但一直一无所获。
感受到马车彻底停稳,苏冉在车夫为她打开车门后第一个下了车,礼貌地搭住了杜巴伸过来的手臂。
“杜巴先生,好久不见。”站稳之后,她提起裙子,简单地行了一个礼。
杜巴收回手,注意到跟在她身后接连走下车的两位男士,不禁挑了挑眉头,嘴角微笑的弧度顿时意味深长起来:“别来无恙,女爵夫人。”
苏冉没有错过他充满兴味又略带调侃的眼神,在落落大方地介绍过迈克罗夫特和道林之后,这才带着歉意补充道:“希望您不会介意我没有提前打招呼就擅自邀请了这两位来自伦敦的朋友,他们对于艺术都很有兴趣。”
“当然不会。”杜巴同道林和迈克罗夫特握过手之后就不冷不热地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并没有过多停留,“画室里那几位先生应该会因为多了两位访客而欣喜若狂的。”
他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着苏冉露出了那招牌一样的花花公子式笑容。
道林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走在前面开始低声聊起工厂事宜的两个人,目光从苏冉认真专注的表情移到了维克多·杜巴的脸上,在注意到男人看起来虽然漫不经心但却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的眼神时,天蓝色的眸子里浮出了一道阴霾。
专心听着两人对话内容的迈克罗夫特表情沉静地看了一眼道林,率先提步跟了上去。
爬上了三层楼梯之后,一行人在杜巴的带领下走进了巴齐耶位于顶楼的画室。
在现今巴黎奥赛博物馆里,收藏着一幅名为《巴齐耶画室》③的作品,由弗雷德里克·巴齐耶主笔,与爱德华·马奈在1870年合作完成。在这幅以蓝灰色为主色调的画作里,巴齐耶用自己的画笔,清晰地捕捉了这些在未来名留青史的画家们日常创作生活的宝贵片段。
此时此刻,苏冉怀揣着好奇和一丝激动,用和一百多年后驻足在这幅画前的参观者近乎相同的视角,仔细地观察着面前这间敞亮的画室。
这是一间足有三、四米挑高的房间,让人眼前一亮的莫过于房间最尽头那扇巨大的双页落地窗,极佳的采光让整个画室沐浴在明亮的光线里,有着非常舒适开阔的视野。地上没有铺任何东西,保留着建筑本身最原始的灰色泥浆,墙壁则被涂成了干净清爽的蓝灰色,颇有现代极简风格的美感。
苏冉很快就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巴齐耶,雷诺阿,莫奈三人正聚在画架前讨论着什么,德加则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撑着头直直地望着窗外。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德加是第一个被惊动的,在与苏冉四目相接之后,那双沉郁的棕眸仅仅停留了一秒,紧接着就视而不见地把她完全当作空气一样,将头重新转向了窗外。
埃德加·德加先生果真是很不喜欢她。
苏冉回想起上次在盖尔波瓦咖啡馆里就感受到的冷漠与排斥,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人见人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像这样无端地引来厌恶还是让她忍不住感到有些沮丧。
巴齐耶在这时抬头注意到了他们,马上露出了一个欢迎的热情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艺术家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格外敏感的,在场的几位画家在见到道林时均是眼前一亮(或许要将德加刨除在外),脸上纷纷涌现出无限欣赏之情,和蠢蠢欲动想要提笔创作的光芒。
“我们还有些公事需要单独聊一聊,先失陪一下。”
在和众人打过招呼之后,苏冉和杜巴走到了画室的另一侧。
停下步子的杜巴伸手打开了手边的那扇窗,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一下子便清晰了起来,伴随着远处传来的车马人流声,为两人接下来的谈话制造出了一份天然的隐秘屏障。
他侧头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正在与画家们交谈的道林和迈克罗夫特,压低声音调笑道:“带着仰慕者们来看巴蒂诺尔画派的作品可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我的女爵夫人。”
苏冉微微一愣。
虽然从没想过隐藏自己“不合主流”的审美趣味,但她确实没有考虑过那两位先生会对印象派这种激进前卫的作品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她下意识地向迈克罗夫特投去观察的一瞥,在看到对方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快和被冒犯的情绪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在您的眼里,异性之间就只存在浪漫关系这一种吗?”收回目光的苏冉回了杜巴一个坦然的笑容。
“难道您相信男女之间存在‘纯洁而高尚’的友谊?”他的目光灼灼,带着淡淡挖苦的意味反问道。
苏冉闻言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您何必明知故问?不是还有像我们这样‘纯洁而高尚’的利益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