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秋雨(4)

桂嬷嬷接了话去。“昨儿夜里,陛下一直陪着娘娘。待娘娘退了热,陛下还与娘娘一同就寝的。娘娘果真一些印象都没有?”

“……”颠簸了整日,她又病着,哪儿来的闲工夫对他有印象…

“邢姑姑,与我传一趟话。便叫张公公回内务府办差吧。他年岁也长了,为人办差自有自己的分寸,并不需要与本宫请罪。”

邢倩领了差事儿,退出了寝殿去。

这老张公公自打先帝在位,便是内务府的大总管了。以前邢倩与他有些差事儿上的往来,张公公尚给着坤仪宫里几分薄面。

邢倩方在外头遇到,才被老张公公拉了过去,请她来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然而主子这一番话,着实并非原谅的意思。

邢倩也只好依着主子的口吻,与那老张公公传了话。

张斯伯听得邢倩传皇后娘娘话,领着内务府一干副总管落了跪,再与后院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方与邢倩道,“娘娘的意思,老奴知道了。请姑姑务必与娘娘道一声儿。”

邢倩应下,将老公公扶了起来。老人家立得久了,腿脚已不大稳当,还得一旁的义子张愈来扶着。

张斯伯正领着内务府一行,往承乾宫外去,却正撞上江蒙恩从外回来。

江蒙恩面上客气着:“张公公还在这儿,那便是最好了。”

“整好,陛下让奴才带个人来,本还要去趟内务府与张公公您打个照面的。”

江蒙恩指了指身后,“江羽日后,便是这承乾宫里的大总管了。日后替皇后娘娘办差,内务府事辖宽,位置重,江羽日后与内务府必然多有往来。还得请张公公多多担待呀。”

江羽随着上前,与张斯伯行了晚辈之礼。“还得有劳张公公照拂。”

“……”张斯伯那头方得皇后娘娘的教诲,让他自知分寸。这头皇帝又与承乾宫派了新总管来,是什么意思,更不必旁人道明。

张斯伯到底只能好话说尽,临着几个晚辈面前,还得声声服低。

连着一旁的义子张愈,神色也跟着闪躲起来。

下头的人手脚不净,不知受的哪方的好处,苛扣了承乾宫里的用度。他也是一时疏忽,只是听得圣上连日不往承乾宫来了,便也没多做理会。

此下帝后倒留着三分情面,并未责罚。而他也知道多说无益,再做解释,定会落个治下不利的罪名。

罢了,张斯伯方领着内务府一行人,出去了承乾宫。

剩下方在前院儿的内侍和婢子们,听得江蒙恩一席话,皆是一派喜气。

可算是将承乾宫的大总管盼来了,小江公公原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又是江总管的义子。日后有人想要欺负承乾宫都难。

邢倩亦有几分意外,与江蒙恩福了一福,只笑道,“这下可算好了,该得是多亏了江总管常帮承乾宫在陛下面前美言。”

江蒙恩见得那笑意,心底里的灿烂开了花儿。面儿上持着几分波澜不惊,“邢姑姑言重,这是陛下看重娘娘。方让杂家领着江羽来接任的。”

邢倩又看向江羽,“娘娘还不知道,小江公公随我往后院儿里来吧。好与娘娘报个道儿。”说罢,方又觉得不大妥,“奴婢嘴拙,日后可得将‘小’字去了。”

江羽微微颔首,嘴角抿着的笑意并不明显。得了邢姑姑的话,又与江蒙恩一拜道了别,随之由着邢姑姑领着,去了后院。

星檀方用过了粥食。

邢姑姑从外头回来,嘴角难得挂着笑意。

星檀抿了口方桂嬷嬷端来的枣茶,笑问,“邢姑姑可是遇了喜事儿?”

邢姑姑话里几分神秘:“不是奴婢的喜事儿,是娘娘的喜事儿。”

星檀正几分意外,却见得邢姑姑身后,一袭深红的总管内侍衣袍,头戴玉石花翎,绕过屏风入了寝殿来,与她一拜。

“奴才奉命来承乾宫侍奉娘娘,日后,定当尽心尽力。”那人身上平日里本就掩不住的气度,如此一扮,更有了几分气势。

星檀欣喜着,因得打小的亲近,更忘了几分礼数。从暖榻上撑起来身子,亲自将人服了起来。“日后有得承…有得江公公在,便该都好了。”

桂嬷嬷过来扶着人。江羽也顺道儿将她扶回去暖榻上靠好,又寻来了小羊绒褥子,与她覆在膝上。

“娘娘先将身子养好。这前后院儿的事宜,奴才今日起便着手打点了,只望让娘娘省心…”

眼前细长的眼眸,透着稀有的光亮。那嘴角边微微的弧度,露着的小喜悦,定是骗不了人的。

然而高兴之余,星檀却忽想起昨日皇帝的行径。

抱着她回寝殿,训斥内务府,夜里还留宿承乾宫…今日,又还了她一个大总管。

不过一晃,她便有所明了。

皇帝的古怪,不外乎是因得内心歉疚罢了。

那些避子丸伤了她的身子,便想着与她些甜头补偿。

可她不必要这些甜头,若能换的阿兄平安,她愿将这些都还给他…

**

时近午时,养心殿内将将结束一场口舌之争。

宁志安咬着陆家世子在江南水坝上的事故不放,一口认定,是陆清煦失职,劳民伤财,且一事无成。

见皇帝不言不语,宁志安许了门生许姜一个颜色。那许姜便再道,“此事可大可小,若不严惩,怕是会伤了民心,损了陛下在百姓中的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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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p;凌烨却心中有数。此事确是可大可小。只不过是他们说大便大,说小便小…

江南水坝的确出了人命不错,可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且未知。这几人不问前因后果,便将责任全权推在一个陆清煦身上,不外乎想要信国公手上内阁的位置罢了。

恰逢江蒙恩端上一盏参茶,与众人提了个醒儿:“诸位大人,已是午时了,陛下该得用上午膳了。”

见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长孙谦只好领着一干徒子徒孙,与上首作了礼,“陛下先用膳,我等便先退下了。”

凌烨道:“那便容后再议。”

待人都退了下去,江蒙恩方再请了一遍,“陛下可要移步偏殿用膳?”

“不必。”

“让他们撤下吧,朕今日没什么胃口。”

“这……”江蒙恩忧心主子的身子,却见主子垂眸,似在想着什么,便不敢再作打扰。方依着圣意去办了。

凌烨在案下翻出两本密折。

这半年来,朝中积怨已深。而他手中并非没有长孙谦的把柄,只是仍在等一个万全的时机…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动长孙谦的时候,他须得更有些把握…

傍晚的时候,养心殿内燃着的龙涎香散出浓厚的墨味儿,斜阳洒入殿内,在大理石上投出道道光影。

江羽接得传话,回了一趟养心殿,只先作了礼数,便听得皇帝问起皇后的身子。

他自如实禀明了:“李太医今日晌午来诊过一回脉象。道是已有好转了。娘娘今日未再发热,唯有些许余咳…”

江羽远远瞥见皇帝手中动作顿了顿,听得皇后安好,方继续落笔写字,才再接着道。

“娘娘傍晚在澄湖设宴,让奴才来问问,陛下可有空闲…”

“……”凌烨一股心火涌了上来,不觉语气几分重了,“病将好,又去吹风做什么?”

江羽垂首一拜,话中几分无奈:“娘娘说,这天儿好,想设船宴,散散心。”

“……”他暗自想起那日李太医的话。她想散散心,也是应当。而皇后设宴,问过他的空闲,上一回,还是陆月悠入宫的家宴…

晚风微拂,秋夜如水。

凌烨跟着江羽身后行来湖边的时候,只见湖面上飘着数十朵莲花长明灯,独独一艘木船漂浮在湖面上。银纱帐在风中张扬,印着烛火的微光,在水面倒影出淡淡的昏黄。

帐中人影窈窕,斜斜靠在矮案边,纤手拎着玉壶似正在沏茶…

“陛下,娘娘正在船上呢。”江羽俯首禀报,“那边留了艘小船,陛下请移步,奴才们与您撑船过去。”

凌烨负手上了船,待船缓缓撑离岸边,方看向立在船头的江羽。

“这方第一日,你这个承乾宫大总管,已很是尽心了…”

江羽听得皇帝话里几分不明的试探,只连连拜了一拜,“侍奉娘娘,乃是陛下交给奴才的职责,奴才为娘娘尽心,便是为陛下尽心。”

听他这话说得周圆,凌烨冷冷一笑,转眸看向船上的身影。

星檀候着船中多时了。

临上船前,桂嬷嬷边与她捂着披风,边念叨得双眼泛红。道是她身子将将才好,不能吹风。

可唯有这样,方能让皇帝对她再多一些怜悯…

小船不大,舱内仅够两人的身位,矮案上几道小菜,她喝不得酒,便只让人备了茶。

湖面秋风伊人,那些长明灯迎着波澜微微荡漾。远处湖心处,已起了淡淡烟波。若不是病未好全,借船夜游也是佳事。

舱内忽的一阵摇摆,她知道,是鱼儿上了钩。

来人撩开银纱帐,弯身探了进来。

星檀无暇打量他的面色,只是警觉着,伸手探向身后一早备好的长明灯。

“病还未愈,为何设宴在水上?”

听得他话里几分质问,星檀方看回他面上。“秋夜色好,臣妾便见色起意…”

凌烨难得听她话里兴致极好,又见那脖颈里围着一圈儿毛裘,身上厚厚的鹅绒披风,这才是松了松语气,问道,“用哪些菜?”

见皇帝在对面落座了下来,星檀拾起公筷,与他布菜。

来者是客,还是能保她阿兄平安的贵客…

皇帝爱吃牛羊肉,她便让江羽跑了趟御膳房,都妥妥备下。

大块的羊肉,早用小刀儿切了小块儿,得蘸着那青绿的韭花酱,方是北疆口味。肥牛做串儿,带着孜然烤得香,可惜她自己用不上。

“御膳房花着心思做的,陛下尝尝…”

凌烨却觉几分不同寻常。自陆月悠入宫,他便从未享过她如此的招待,更是未见她对自己露出过笑靥…心中已然生了疑,手却不受控制地持起了筷子。

羊肉鲜美,宫廷膳房注重技艺调味,每每过犹不及。今日的羊肉却只是原汁原味,不多加那些香料,正是在他在北疆时尝过的味道。

他食得不紧不慢,有人精心设计了这一场美宴,他自然不好辜负。

纤纤玉手提起银丝玉壶,与他沏上了一盏茶。

“臣妾尚在小日子,不能陪陛下饮酒,便未让他们准备。”

他打量着那双低垂的眸色,嘴角抿着的笑意。自行宫那日因她病情灭下去的心火,此时竟渐渐吹而又生…

“饮酒伤身,朕陪皇后用茶便好。”

“新春的龙井。可惜了,前两日下过了雨,这几天不见秋露。不然得用露水来泡的。”

“不着紧。等下回有了,朕再去承乾宫里饮。”

“嗯。”她答得轻巧。那大掌粗糙,却骨节分明。白玉扳指依旧圈在拇指上,似早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不能离弃。

离神之间,那手掌却探来她面前,握起她的手,轻轻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