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撇了撇嘴,苦笑道:“真别说,姐夫还挺仗义的。顾姐你没权没势了,又不是立刻就能咽气,金司令就让医院把你从重症病房挪出来了。说是,平州城的药都得优先给联合军供应,普通人就保守治疗,慢慢调养。还是姐夫托了在沪上的关系,从地下市场搞到一箱盘尼西林,给你用上了。但是因为这事,欠了沪上某些帮派的人情,不得不还……”
顾影一听就急了。
沪上是常年无主之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沾上任何一样,都不好轻易脱身。也不知道阿光要怎么周旋,才能保全他自己。
“他交代你们什么话没有?”
“没有,药到平州,姐夫一直没有回来。”属下想了想,又补一句:“连封信也没来过,电话、电报也没来过。”
“是不是你们没收到?你们再去问问——”
下属望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顾影往背后的枕头上一靠,心里发酸发沉,眼眶发热发湿。
这时候,她才真的觉察到自己无能为力,才真的被后悔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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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寿衣店里,时间的流逝,是看得见的。
它在招魂幡的缝隙里藏着,在手里的纸花和竹篾上串着,在一堆堆社火里舞者,在悲伤的眼神里流淌着。
这儿的生老病死,似乎和那个平州城,没有半点关系。
顾嘉年从堂屋走过,看到他侄女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修着那布幡。
从平州回到老家来的这一年多,她经常这样独自待着,沉默着随便做点什么,和从前的性子不太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两句什么,却又皱了皱眉,把话咽了下去。
“特大消息!特大消息!”
报童们像一群在谷场上抢食的小麻雀,高高扬着手,挎着装满报纸的背包,叽叽喳喳,从小巷子里飞了出来。
顾影把手里的针往布幡上一插:“过来!”
一个报童赶紧跑了过来。
“影子姐姐!今儿的报纸可不得了!你还是买一份吧!等俺们到钟楼下面喊喊,一下就能卖光!到时候你就是想看都看不见了!”
顾影阴郁的脸上,总算现了点笑。
“我是叫你们小声点儿。我舅妈昨晚给人接生去了,今儿早上刚回来。我可不买报纸。”
“为啥呀?报纸可好玩了,啥都有!”
“那都是骗人的。人家让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
“影子姐姐!今儿真的有大消息!我可不骗你!”报童把泛着墨香的报纸高高举举起来,“不信你看!又有一个大总统了!”
“姓钟对不对?”
“不是!”报童骄傲地仰起头,“哈哈!你说错了!”
“那是姓金?”
“又不是!又错了!”报童笑得可得意了,“可算被我逮着了!你以前肯定是偷偷看报纸了,才能猜对那些事的!今儿真的没看,就不知道了!”
顾影懒得和她啰嗦,一把捏住她的小脸:“你懂个鬼!”
报童一边扒着她手,一边笑:“哈哈哈!姓常!姓常!”
“姓常?那是谁?”
“不认识了吧?买报纸!你就知道了!”
“行行行,买。你个猴精。”顾影无奈,最终丢下几分钱,扯过报纸来。
报童乐得直蹦:“哦——影子姐姐都买我的报纸喽!”
顾影板着脸:“小声点!”
报童一点也不怕,背着包连跑带颠,又去喊她的“重大消息”去了。
顾影无奈摇头,展开报纸,低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围忽然归于寂静。身边的那颗槐树,身后的那爿寿衣店,店里的舅舅和舅妈……
都成为了一段回忆。
手里的报纸还在,可她再也没心去看。
因为她没有将来,只有从前。
不是这段故事里的从前,而是从她被无情仙投入这虚无的空间开始,一幕幕的“戏文”,一次次的赋予、掠夺,所有往事,正在一股脑地灌进脑海。
只要想起这些,她就明白了全部。
她随手把报纸一丢,让它也消失于无形,自己抱着臂踱步。
“无情仙爱看我沉浸在情景里,不择手段地得到名利。但我一向知道这是戏文,不看全力以赴。她只有抹去我的记忆,才能看到我不遗余力。
“所以,她和我打赌设套,骗我输掉赌约,让我看不到戏文的全貌。为了让我更投入,她还特意加重了我的上进和私心。我便一味的追求地位和名利,完全不听阿光的劝告……”
想着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阿光疑惑的眼神。
“哎???”
作者有话要说:啊!终于卡在正好100章的时候结束了这个单元!
(其实是人为的,字数超级多,也没有分章节……)
本章题目和提要,出自《黄粱梦》,作者是马致远。
没错,就是那个“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马致远。
黄粱梦是讲吕洞宾还是个凡人时,上京赶考。路上被汉钟离点化,做了一场荣华富贵跌宕起伏的梦,醒来后觉悟成仙。
下一个单元《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主线内容,讲无情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