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 我记得你与我说过,巫医学医时是会接触尸体的。”君离较为委婉的询问连山果。
连山果颌首。“是呀。”
“那为何天女还会被?”
连山果回道:“她虽被处死,但她留下的医案和研究札记被众多医者偷偷保存了下来,那里面的东西只要稍加尝试便会发现她是对的, 后来效仿她的医者便慢慢多了起来, 再加上一些缘故, 巫宗将此事合法化了。不过仅限于巫宗,非巫宗之人这么做还是犯法的。毕竟,人活在世上, 很难不顾忌普罗众生的想法, 即便是巫宗,一直以来也都是用的奴隶,在很多人看来, 并未违背人族事死如事生、亡者入土为安的道德。”
后来者的坦途素来以先驱者的尸骸铺就。
君离沉默, 他有些怀疑那些被解剖研究的奴隶被解剖时是死的还是活的。
“这样一个人, 那样的结局, 这世道未免太荒谬了。”君离道。
听连山果的介绍, 芕的污点根本谈不上污点。
不就是风流成性吗?
生为贵族,君离必须得说, 芕的私生活再丰富也就那样, 与真正的贵族完全没得比。
至于盗墓。
她的医道造诣已经证明了很多东西。
即便盗墓不符合道德,但身死之后被污名化....很难不让人觉得不舒服。
连山果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荒谬吗?是有点, 但很合理呀, 芕是无姓无氏的贱民, 也是近三百年唯一一个没有出身而爬上大巫祝之位的贱民。儿子你可知大巫祝的权力有多大?肉就那么多,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少吃一口, 那要如何让自己能吃到更多的肉呢?”
见君离神情变化,连山果笑道:“看来你听明白了,芕盗墓践踏亡者是罪,但真正让她变成焦炭的罪名是没有足够的背景却抢了一大块肥美的肉。有人要上位,自然得有人倒下,而所有大巫祝里出身最差的她是最适合腾位置的人。”
君离不解:“既然没有背景,她又如何能成为大巫祝?”
连山果闻言神情颇为复杂。“功绩。”
君离诧异。“巫宗不存在贪墨冒领下面人功绩的污迹?”
“自然是存在的,但芕的情况比较特别。”连山果道:“她的功绩源自于召医令,源自于出入疫区活人无数。召医令虽会在疫疾发生时号召天下医者前往疫区研究疫疾,但因为这是近乎十死无生的事,召医令虽有个召字,但去不去完全由当事人自己决定。若响应了召医令的医者的功绩都能被贪墨冒领,谁还愿意赴这近乎十死无生的召令?而无人愿赴死,疫疾何以止歇?权贵也是爱惜生命的,而瘟魔,它不认人。”
不论心里如何想,为了自身与氏族的存续,权贵都必须保障召医令的绝对公平。
瘟魔面前,不论王侯还是公卿大夫皆待宰羔羊。
“无人能及的功绩,再加上芕本身政治手腕也不低,若非出身太差,祭巫都能当得。”连山果颇为不解。“可惜,她最后自己想不开,想不开也就罢了,居然还让人抓住了证据。”
君离道:“或许是因为她是个真正的好人。”
连山果不解的看着儿子。
君离解释道:“一个救死扶伤的医者无法抗拒医术的进步,哪怕获得的方式违背道德。”
死人与活人哪个更重要?
死去的贵族比活着的氓庶奴隶重要,活着的贵族比死去的贵族重要。
对于医者呢?
只要是活的,肯定比死的重要。
“但这世上,好人活不下去的。”连山果目光悠悠的望着天女像瑰丽的容颜,取出了一把蓍草随手扔在地上,低头看卦像。
浴火重生。
所以,陛下,这就是你的过去吗?
火刑架上血肉被烧灼,一定很痛吧。
连山果沉默的将蓍草捡起时昭明先生也讲到了尾声。“虽说天女被烧死了,但也有人说那不是真正的天女,真正的天女被人救了,因为火刑后几个月,据说有人在南溟的一艘大船上见到了一个容颜瑰丽的卷发女子。还有人说,二十年前青州费邑大疫,曾有医者看到她行走于瘟魔的阴影下。”
君离问连山果:“阿母,你说昭明先生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连山果抿了抿唇,道:“也有可能她真的被烧了,却并未死去。”
君离悚然的看着连山果。
连山果笑道:“这也不是不可能呀。”
君离无言。
是有可能,但很惊悚。
一个人被火给烧了后要多难才能活下来?
昭明先生讲完的时候,他弟子中生得最好看的青色葛衣少年捧着一个木盘走了出来,在听众面前走过,不时有听者往木盘里放一枚或几枚贝钱骨贝。
连山果有些懵。“这是?”
安坐的昭明先生道:“在下虽然很想像别的游士一般无偿讲学,奈何我也要吃饭,有弟子要养。”
连山果听懂了。
别人讲学是为了宣传自己的学说或政治理念,是为了博名声让积攒本钱,自是不会收钱,最重要的是,人族能读书识字的普遍是贵族,即便不是贵族也不会是寻常人家,不差那两个钱。
昭明显然是个另类,真拮据。身上的衣服虽然绣着很多花纹,看着很是漂亮,但连山果眼神很好,稍加用心便发现,有花纹的地方全是有补丁的地方。只是补衣服的人手艺太好,心思太巧,竟于缝补时绣上了花纹,让普普通通的衣服陡然上了一个档次。然而,绣得再好也无法改变那多到数不清的补丁的本质。
再看他的弟子们,就没哪个身上的衣服是不带补丁的。
这是一位接地气的士人。
活得久,奇葩见多了,自然不乏宁愿饿死也不愿与氓庶为伍操持贱业的贵族士人,昭明这种,很是别具一格。
葛衣少年走到面前时连山果往里放了一枚金饼。
葛衣少年见了那枚在木盘里格格不入的金饼不由怔住,金饼铸成了马蹄形状,分量目测在一两左右,抵得上这一整盘的贝钱和骨贝了。
正发怔着,便见木盘里又多了一支犀角,是这位格外美丽的。
葛衣少年下意识拿起犀角想还回去,金饼还能收,但这枚犀角太珍贵了。
君离按住了少年的手腕。“我身上只此一物属于我自己,你不收,我便不知给什么了。”
少年无措的看着君离。
昭明先生忽道:“利,收下。”
“喏。”利终于恢复了冷静,向君离道了谢后继续走了下去。
连山果好奇的问儿子。“你哪来的犀角?”
君离颇为自豪的回道:“在山里遇到的,犀牛被猛兽所伤,虽然得以逃走,但伤势太重,兕子带我们猎了它加餐,因我出了不少力便将犀角给了我。”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随便送人了?”连山果问。
君离也很无奈。“我身上只有它是属于我的,别的,哪怕是身上的衣服都是氓庶的血汗,我受他们供养是应当的,但他们没义务供养别人,哪怕是我欣赏的人。”
连山果诧异不已,这思维....儿子你真的是在人间长大而非连山城那样的地方长大的?
正此时,昭明先生的另一名约莫而立体型极为壮硕的弟子走了过来。“先生说君子给的太贵重了,因而当予君子一枚布币抵偿。”
君离闻言微笑的接过了这名弟子递来的钱。“昭明先生太客气了,不过钱比犀角方便多了,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