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畄平的昭令是六月初定下来的, 这次去的人马不少,故而需得多加准备, 季思这两日忙着将手中的公务交托给孙兴,直至深夜才回。
他回了府也未回到自己院落,而是拐了个方向去了初一的小院子,将祝郢舟接回季府后,为了方便照顾便安置在初一这处,一来二人年岁差不了太多,初一性子欢脱,能帮忙开导开导祝郢舟的心结;二来初一医术不错, 祝郢舟那一身的伤自是离不了大夫, 有初一照看又能省了不少心思。
房门未关, 橘黄色的烛火打在院中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凑近了些还能听见里头传来了的阵阵说笑声,季思倚靠着门框听了会儿, 听着初一将他在湘州和喀什的事迹说了个遍, 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丝毫没有一点偷听的窘迫。
笑话,整个季府都是他的,凑巧站在这儿而已不算偷听。
祝郢侧了侧头, 余光瞥见站在门框处的季思,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又冷着那张谁都欠他二无三万的脸。
初一见他突然变了脸色,也回过身来,瞧见季思后眼睛一亮,扬起大大的笑颜,起身凑了过去, 迫不及待的开口,“大人回来了,可吃了东西?”
“吃了吃了,岑大夫的医嘱我可是时刻记着呢,一刻也不敢忘。”季思也跟着笑了笑,觉得同床上那白眼狼相比,自家的小崽子却是处处招人疼爱,这般想着便抬手揉了揉脑袋,触感不错,便又多揉搓了几下。
“大人每次都这样说,每次都骗人,”初一任由人在头顶胡作非为,只是皱了皱眉不大愉悦道:“夜里若是胃疼,就有的你受了,到时我可不管你。”
季思摸了摸鼻子,觉得自个儿堂堂一户部侍郎被个小毛孩管着不大妥当,说出去臊面了些,只好转移注意力问:“祝郢舟这伤如何了?”
祝郢舟自然不会回答季思的话,他对这个传闻中奸佞小人是万分抗拒的,可近日相处下来又有些感叹同传闻相差甚远,却也不避免是装模作样,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便想着静观其变。
初一闻言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冷漠淡然的祝郢舟,犹豫了会儿支吾道:“挺好的,祝公子底子好,又加之各种名贵药材都不缺,恢复的比预计好了许多,只要好生修养便无大碍了。”
季思坐在桌前,自顾自的斟了杯茶,端起放在鼻尖轻嗅,方才缓缓开口,“究竟恢复的如何你便实话实说,不可有遮掩,毕竟此去畄平山高路远,我也好着手安排。”
“你们要去畄平?”祝郢舟满脸震惊的问。
“身上的伤倒无什么大碍,就是双足有些严重,”初一叹了口气,“那炭火烧的旺,本就被灼烧的不行,后头又在刀尖上挨了不少,脚底的嫩肉被削去了大半,这最好的情况便是能勉强下地,快走跑跳可是不行了,情况若是不好些,许是连下地都成问题,”
季思抿着茶皱眉,问:“那他能随着我们去畄平吗?”
“我们要去畄平?”祝郢舟又问。
然而依旧没有回他,初一小脸皱成一块儿有些为难,“按照他这个情况却是不适合长途跋涉,可若是非去不可,只需有人好生照料便成,这人需得细心还得懂医术……”
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凑近了些,眨巴着眼睛望着季思,满脸就差写着:带我,带我,带我!
后者被他这模样逗乐了,也乐于满足他这些小心思,抬了抬下巴,“那就得劳烦岑大夫随我跑一趟了。”
“好说好说。”初一笑眯了眼睛。
祝郢舟在一旁看着两人相处,左右瞧了瞧继续问:“为何突然要去畄平?”
季思见他神色担忧,这才放下茶杯道:“不去畄平如何替你将这事查的个水落石出。”
闻言,祝郢舟垂了垂眸,咬着唇低语,“你当真能让曹平和王阳春等人偿命?”
“除了信我,你还有的选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祝郢舟率先败下阵来,他偏开头放低了语气,“多谢……季大人……”
这模样让季思挑了挑眉,心情不由得变得轻快起来,让初一抓紧时间收拾行囊,便慢悠悠的往书房走,他许久来这处了也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将那扇子从密室中拿回房中,借着烛火的光晕来回打量。
季思一直没想通这扇子是何人相赠,季大人那性子血缘亲情寡淡了些,又没什么至交好友,平日里树敌无数,处处是想将他要他命了,故而无比珍惜旁人给予的一点温暖,自己当时不过替他撑了伞,便能叫这人记住这份情,乃至自己去世都有心在弘福寺立了方长生牌位。
虽说自己去世也有他一份责任,可就事论事,这份心意还是让季思动容的,他留着那把伞,那这把扇子所得必定更为重要,莫不是季大人娘亲所赠?
可好像又不太对,一般而言亲人所赠多是些随身物品,更何况这把扇子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季思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将这扇子一点点打开,念叨着扇面上的那首诗:“斜日云端远山横,此景与共掩愁容,来日携马啸西风,纵月同舟水向东。”
他眉头紧锁着,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哒哒哒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十分明显,不由得让季思的思绪飘散出去,闭上眼睛嘴里无声的重复这首诗,脑中突然闪现过一个画面,画面中季大人将一块玉佩样式的坠子赠予了一个人,那人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雾让人瞧不清楚,仅能看见薄唇开合着,好似在说着什么。
受季大人情绪感染,季思心跳莫名加快了些,抑制不住的情感快要泄了出来,那种紧张,急迫,还夹杂着怯弱。
猛地一下季思睁开眼,呼吸急促,攥紧桌沿大口的喘气,扇柄在手中攥的有些发疼,却让他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兴许一开始便想错了方向,比如送这扇子的的确是对季大人至关重要之人,可谁说这人必定是女子?若是男子呢?若是季大人心悦的男子呢?
季思心头一沉,望着烛火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烛火被风吹拂的摇摇晃晃,光影明灭交替,将人影照射在墙上,从屋外走进来一人,衣衫带起了阵风,门前的光暗了几分,那烛芯跳动着又渐渐回亮。
“王爷,”来人躬身行了礼,“都安排妥当了。”
人脸从暗处露了出来,赫然是李弘煜的脸,他面前摊开了一张畄平的地图,上头用朱砂仔仔细细标注了不少批注,听见声音李弘煜也未抬头,只是搁下笔掀起眼帘打量着人,远没有往日的虚弱温和,冷声道:“下去吧”
“是。”
那人后退几步出了屋子,阿鲁正好迎面走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抬脚踏进屋中行了礼,“王爷。”
“如何了?”
阿鲁摇了摇头,“大夫去瞧过了,并无。”
“这都几月过去了,日日都让人宿她在房中,那肚子怎的还没有动静,”李弘煜皱了皱眉,已然有了几分不悦,“让人开点调理身子的药送过去,若是再不行,本王只能对外纳妾了。”
“是,”阿鲁点头颔首应和道:“属下听二爷说,王爷……派人给……递了信……”
话音未落,李弘煜目光凌冽的望了过来,眼中满是寒气,阿鲁顿时慌忙下跪,着急辩解,“属下并无其他意思,只是这人诡计多端老谋深算,王爷同他为盟,虽是借的二爷的旗号,可终归是与虎谋皮,实在不大妥当,还望王爷多加思虑。”
“本王心中有数,那些个蠢货哪个能做本王对手,”李弘煜冷哼了一声,“你要做的只需记住谁才是你主子,莫要自以为是,咳咳咳……”
他说到一半突然咳嗽了起来,阿鲁慌道:“王爷可是旧疾犯了,属下这就是传大夫。”
“不用,”李弘煜抬手将人唤住,缓了几口气方才又道:“你下去吧。”
“属下……”阿鲁还有些不放心,可却又不敢忤逆李弘煜,只好应声出去。
等人走远,李弘煜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下一刻寂静的房中响起一道低语,“季思……”
声音很轻,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狠辣,就这么飘散在夜中,被风一吹又送到了别处。
一声一声,余音绕耳,由远变近,声声不歇。
季思猛地一下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天才蒙蒙亮,仅有一小丝亮光透了进来,他瘫坐在床上,满头大汗,连身上的衣衫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摸了摸跳的极快的心,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沙哑低沉的嗓音在房中响起,“这噩梦和吓死个人。”
被这梦一惊扰,他也没了睡意,便早早的洗漱好去了衙门,曹为远同畄平一案牵连甚广,又加之他是户部尚书办公不利,便被停了职让他回府呆着,故而衙门里若有事务悉数压在了季思头上。
户部衙门这几日处在风口浪尖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更是不敢懈怠了,连着好些日子没睡过一个好觉,不仅得重新把畄平历年的项目翻出来核查,连其他九道的也都一一核查清楚喽,要不然这再跑出来一个王郢舟李郢舟的告御状,那户部所有人都得遭殃。
这前脚刚踏进衙门大门,后脚孙海连带着好几个户部主事就急急忙忙往外冲,瞧见季思又慌里慌张的行礼。
季思颔首,背着手问:“这是去哪儿啊?”
“这几日核查各道历年账目,不曾想那堆放账目的屋子年久失修塌了,下官们正要去工部打个底儿,让他们得了空抓紧时间派人来修葺一番。”孙兴答。
“塌了?”季思眯了眯眼睛,“几时的事,怎没人告知我?”
“早子时的事,”孙兴又答,“事发突然便没来得及告知大人,虽是塌了幸而并未有人受伤,只是……”
“只是什么?”
所以你皱了皱眉,有些担忧道:“只是那屋子塌的突然,近日又连着多日没瞧见一滴雨,天干物燥的紧,檐下的灯笼掉了下来火星沾到纸张便起了火,虽第一时间便被控制住,可依旧烧了写账目。”
“可知晓是哪个州县的?”
“灭火时下官拾了本,正准备去工部衙门回来呈给大人,”孙兴从怀里掏出本被烧了一半的账本,“那火来的猛,是下官疏忽,还望大人责罚。”
季思接过垂眸看了看,封页上写着几个字,却因为被烧去部分,看起来断断续续的,“承德十?年,曲定。”
他望着这账本若有所思,随后沉声道:“坍塌这事你需得写个折子递给皇上,届时工部衙门也没那胆子故意拖着你,那些账本十分珍贵,可经不起这风吹日晒的。”
“下官知晓,下官这就去安排。”
孙兴领着人又匆匆离开,季思望着手里的账本,自言自语道:“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昨夜塌了房子,户部衙门这时乱七八糟,季思缓缓走到堆放账本的那处,还有不少人在清理废墟,见他来了,纷纷停下手中事行礼,季思摆了摆手,装出一副漫不经心闲逛的模样,这时,余光瞥见掉下来的横梁上一些白色的粉末,混在碳灰中像是墙壁落下的石灰。
他留了个心眼,趁无人注意走了过去,衣摆边上果然消散上一些白色粉末,季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边上的户部主事见状连忙狗腿的从寻了块干净的帕子递过来,半弯着腰替人擦拭,谄媚道:“这地儿脏的很,大人还离远些,交托给下官们处理便是,怎劳您亲自来一趟。”
这人满脸的褶子皱在一块儿,实在算不上好看,季思大人有些烦躁的抢过帕子自己擦拭,冷声吩咐说:“快些收拾干净,弄的本官一身灰。”
一边说着又一脸嫌弃的拍了拍手,不大愉悦的嫌弃旁人动作太慢,让他们早些将这地儿收拾干净,方才骂骂咧咧的离开这处,好似被气的不轻的模样。
只是等晚些时候,默默的堵住了散值回家的杜衡。
杜衡止了步看着站在自家门前的人,不知为何觉得头有些疼,有气无力道:“为何每次你一来寻我,我便觉得又要什么大事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