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匡善并未多说,疲惫不堪的脸色已经说明了许多,只是沙哑着声音让他收拾,“你收拾收拾随我去瞧瞧。”
人是何时出了院子的祁然没注意,他呆愣愣的回屋时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这消息如一道惊雷般砸了下来,没有一点缓冲和准备,祁然脑中现在乱成一团,连最起码的思考都做不到,只是盯着黑漆漆屋子发呆。
他想了许多,想着少时方清荣来祈府时,总是给他带不少有趣的玩意儿,想着以前在宫里时方清荣一点一点教导他如何为人,想着祁家快要倒下时众人唯恐惹祸上身,而方清荣却顶着多方的虎视眈眈在殿前跪了许久,只求还祁煦一个清白,还祁家一个公道。
最后祁然想到了季思,季思知道了吗?想到这儿他有些着急的站了起来,还碰到了椅子也顾不上扶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让陈平安去告知季思,得让季思去看一眼,至少,得看一眼。
外头依旧闷热,带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他们匆匆赶到太傅府时,太傅府一派灯火通明,丫鬟家仆脸上都带着忧伤,越走进越能感觉到那股压的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踏进院中时挤满了不少人,大多数做大夫打扮,钟曲筠难得穿了件色彩艳丽的衣衫,夹杂着白丝的发用一根木簪高高挽起,嘴上摸了口脂,她站在人群中央听见脚步声回头,红着双眼还勉强笑了笑,“来了,进去吧。”
她率先推开门进了屋,祁家父子神情凝重的跟了上去,刚踏进屋中一股苦涩刺鼻的药味扑了过来,耳边响起的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床上那人面容铁青,两颊凹了下去,眼珠朝外凸起,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死气,半点没有生机。
就这么瞧着,祁匡善的眼眶就红了起来,身子有些打颤,张了张嘴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脚步虚浮幸得祁然搀扶才稳住身子。
“吟风来了啊……”方清荣双瞳有些涣散,眨了眨眼才看清来人。
祁匡善握住祁然的手往前踉跄了几步,嘴唇开合,无意识的吐出了几个字:“言……言哥……”
这个称呼仿佛又让两人回到做徐太傅学生岁月中去了,各自入仕后为了消除皇上猜忌二人不得不疏远开,这称呼方清荣许久未听到了,这时突然有些发愣,喉腔难受的让他又咳嗽了几声,“先前说的……说的钓鱼吃茶……怕是没法陪你了,为兄得……得先你一步去见……见老师了……你打小性子就沉闷,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这丞相若是做够了……便……便想法子歇歇,祁家根基太深只怕光是收权……是不够……”
他说的很慢,每说一句话要缓上一会儿才能将下一句说完,“祁家屹立了这么多年……也行了,你做的够多了,往后莫要强求……由着去吧……”
“我知晓,我知晓,”祁匡善哑着声重复,渐渐弓下去的身子让身影又苍老了几分,“我知晓!”
方清荣眼尾红红的,心中也是不好受,抬眸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祁然,伸了伸手,后者连忙迎了上来握住,哑着声唤了句,“先生……”
“子珩啊,”才一出声方清荣整个眼睛都红了起来,“是阿汜没这个福分……往后……你莫要记着他了……”
屋外的风吹了进来,吹得屋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陈平安跑的极快,身影从一道一道光影中飞过,握着祁然给的牌子,用尽了浑身力气停在了季府门口,也顾不上喉腔火燎般的疼痛和难受,强行咽了几口唾沫,随后拼了命的敲门,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夜里显得十分清晰,没过多久门里传来了道警惕的询问:“什么人?”
听见问话陈平安连忙将想好的说辞出口,“我是祁少卿府上的下人,有事来寻季侍郎,劳烦通报一声,是十万火急之事……”
话还未说完门内又传来了声音,“我家大人出城办公务去了,如今不在府中。”
“那他何时回来?”陈平安着急的不行。
“不知晓,许是明日吧,我家大人不许下人多加过问,你明日再来便是。”
那下人说完便匆匆离开,陈平安又着急的咚咚咚敲门,口中不停呼唤,可只留下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他满面阴翳,气的一脚踹在门上印出深深的一个脚印,发出震天响般的声音,可除了这个动作便再无其他,只是卸了力一般瘫坐在地上,眼睛一红眼泪先流了出来,盯着黑漆漆的夜嘴唇开合,凑近了些才听见他在说:“少爷……太傅……太傅……”
声音飘散在风里,忽近忽远,被梦靥颤住的季思好似若有所感,猛地一下从黑夜里睁开了眼,心跳的极快,仿佛下一秒便要蹦出嗓子眼,他呆愣愣的打量着房屋的摆设,不是所熟悉的画面,故而想起这是城外的驿站,随便拿起外袍披在身上,趿拉着鞋子下床,推开窗,扑面而来的闷热感打在脸上,让他浮躁的情绪更是难受。
“咯吱”一声,隔壁的木窗也被人推开,孙兴探了头出来,望着季思的侧脸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怎的起来了?可是睡不惯这床褥?”
“并无。”季思抿着唇道。
孙兴又看了一眼,犹豫着开口,“这次多亏了大人,老赵媳妇儿突然生了,若不是大人替了他的位置,这补偿银下官一人倒还真的派不完。”
为了彰显承德帝的人善之名,担心有人中饱私囊,这次的银子是让户部亲自送到遇害亲属手中,同孙兴一道的那人临出城时家中人传来消息,是他夫人临盆在即,顿时慌的不行,又一时调配不出人手,季思瞧见了索性接了过来,还美其名曰怕他耽误事,这才出了城。
耳边是孙兴絮絮叨叨的话,眼前是漆黑的夜,季思依旧是轻轻一个“嗯”,算是给了回答。
一来二去,孙兴也瞧出他情绪不高,便也便继续缠着说话,只道让他早日歇息,明日送完剩下几户人家便能回城了,刚回身进屋准备关窗时,季思却突然开口了,“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吧。”
闻言,孙兴只好又探出头打量着,不明其意的跟着附和,“闷热得紧,许是要下的吧。”
说完便没有其他,直到孙兴合上窗,季思依然倚靠着窗框,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心中的不安越发大,只好不停默念着一人的名字,嘴唇翕动吐出声来,“祁然……”
祁然心头一颤,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方清荣这句话,只是哑着声道:“先生,再等等,你等等他……”
方清荣并未询问那个“他”是谁,只是摸了摸祁然的脑袋,干燥泛白的唇扬起一个笑,“等不了了。”
只一句话已经有丫鬟低声哭泣起来,祁然只是抿着唇不语,不让一点情绪泄露出来,低垂着头神情被藏在暗处。
“你做的够多了……娶妻也好成家也行,往后……往后多替自己想想……”方清荣语气很轻,不凑近了些甚至听不出他在说什么,“我无儿无女的仅有一个学生命还比短死的比我早,你虽我入我门下却也算我半个学生……为官一生两袖清风也无甚东西,便想着悉数留给你和念儿了,算替我,替阿汜,替徐家谢过你,你陪着念儿好生长大……若有机会便寻个由头将他送出临安去,莫要……莫要在再回来了。”
“先生……”祁然喉咙哽咽着摇头。
方清荣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拿着吧,拿着吧。”
祁匡善走过来按着祁然肩膀,声音沙哑的难听,一句话未说完便哽住了。
屋里的烛火跳动着,方清荣咳嗽了两声,眼睛微眯着,看着眼前所有都笼罩一层白蒙蒙的雾,雾里看花,真假虚实让他瞧不真切,他有些呆滞的转了转眼珠,最终落在了某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连神色都红润了几分,嘴唇翕动唤道:“阿筠啊……”
不过一个名字却让钟曲筠强忍着的泪掉了下来,偏过头将眼泪抹掉,冲人笑了笑,“我在。”
祁家父子识趣的退后了些,她便走了过来坐在祁然刚刚坐的那个位置,握住那只干枯无力像是树皮的手,死死咬住唇才不至于让哭声泄出,而且温声的说着,“你瞧你这都一把年纪了,指甲里怎么还都是土啊,也不怕子珩他们这些小辈笑话。”
“兴许为你翻上院墙摘桃花时蹭到的。”方清荣眼中满是情意,像是要将面前这个女子所有的模样印在心上,一颦一笑都似看不够般。
“桃花……桃花谢了……”钟曲筠声音带着哭腔,身子都止不住颤抖起来,只得忍住不让泪掉下来,“老爷,咱们明年再摘……”
方清荣没回答,只是放轻了声音,“阿筠……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若是去了,你便好生过日子……有吟风在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多加照顾自己莫要病了累了,我瞧着会心头难受的……”
他拖着长长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除了舍不下你我还舍不下阿汜,我前些日子去瞧过他了,他这一生过于凄苦,自小没了双亲孤苦一人,我这番去了便再无人记得他,你逢年过节多燃一柱香,多烧一沓纸;莫要让他在下头受委屈了……”
说到后头方清荣也是红了双眼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神色清明,连说话都顺畅了许多。
钟曲筠眼泪婆娑的点头,“我知晓你疼阿汜,我也疼他,断不会忘了他的。”
闻言,方清荣长舒一口气,用指腹动作轻柔的将钟曲筠脸上的泪抹去,带着眷念和不舍道:“阿筠,我记得还在江州时你在街上走散了,我打着灯笼满街寻你,寻了许久才寻到,你怕黑,只敢牵着我的衣袖跟着我走,我那时便在想:往后我要在街上点满灯笼,然后站在最亮最高的那处,这样你沿着光走便能瞧见我了。”
“明明是你瞒着众人带我出府还把我弄丢了,担心回去被骂。”钟曲筠含着泪笑道。
“往后不会了,”方清荣也跟着笑了笑,“下面太黑,我怕你瞧不清路,先下去帮你沿路点满蜡烛,然后站在最亮的那处等你,你到时候沿着光来寻我,走慢些我不着急,就是莫要走岔喽……”
他说着说着声音小了起来,眼皮好似有千斤重,一闭一合,呼吸微弱,声音轻的像从远方传来,“那时我再去给你摘一枝桃花……”
声音停了下来,相握的手也落在了床榻上,房中顿时响起了哭声,哭声刺耳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钟曲筠姿势不变整个人像是没了点生机,脸上的血色去的一干二净,瞪大的眼睛空洞无神,只是无声的流着泪,那股悲伤和绝望教旁人瞧见鼻头一酸,嘴唇颤抖着,只是说了句,“记得多点些灯,我怕寻不到你……”
她像是瞧见了记忆中那个掠上墙头,将桃花摘了递到自己眼前的少年,眼睛亮的像是黑夜里的星星,熠熠生辉能与日月争光,他说:
等我以后做了大官儿,我便娶你当媳妇儿可好。
哭声一阵借着一阵,屋外的风吹落了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灯笼在地面翻滚了几圈落在了水洼中,橘黄色的烛火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
方清荣是大晋最为年轻的少年状元,他连中三元,于红马上游过临安每一条街道,他壮志凌云心怀抱负,举手投足间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先帝曾问过同批学子为官后都想如何,旁人口中忧国忧民,为百姓立命,一腔热血等着建功立业,只有方清荣抬了抬下巴,扬起抹笑,带着狂傲和恣意,他说:
“微臣要大晋百年后的史书记着方谨言三个字,要后代文人以臣为典范,要为天下寒门学子闯出一条路来。”
声声掷地,响彻天地。
他用一腔壮志凌云,一身豪情万丈,将方清荣三个字立在了大晋无数百姓的心中。
翌日晌午,季思同孙兴将事处理完便第一时间赶回了城,昨夜猜测的雨没有落下来,天依旧闷热难耐,他们赶路急了便随便寻了个茶楼饮茶,旁人正在聊天,说到方清荣方太傅昨夜去了。
孙兴满脸震惊,却听对面传来瓷杯落地的声音,他抬头望去,见季思脸色白的像鬼一般,浑身打颤,双目泛红,随后拼了命般往外冲去,那不管不顾的架势带翻了桌椅招来了不少谩骂。
他手脚冰凉,好几次都险些从马背上落下来,匆匆赶到太傅府时被那刺眼的白激的双眼更红,翻身下马时还踉跄了几步。
门口围了不少人季思有些失神的往前走去,可刚在几步便被一人拽到了一处巷子中,他埋在那人怀中喃喃道:“祁然,我老师没了。”
“我知晓。”祁然的声音十分沙哑,“季思,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陪着你。”
季思哭不出来,身子止不住颤抖拽紧祁然衣衫的双手青筋凸起,只是不停的重复道:“老师没了,他都不知道我是李汜,我还没来得及给他说,还没来得及啊……”
是啊,那个授他诗书,教他做人,告诉他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家,我同你师母都是你亲人的人没了。
去哪儿寻啊?
去哪儿再寻一个这般疼他的人啊?
等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下,驱散了尘世间的闷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读者小可爱:【抹眼泪】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帅气的作者:【委屈】我明明很善良了。
读者小可爱:要点脸,你哪儿善良了!!!
帅气的作者:我明明老早就想给方太傅发盒饭的,一直忍到现在,我还不善良吗!
读者小可爱:……
ps:唉,方太傅这个盒饭,一直准备了好久,本来从湘州回来就想安排上的,可是后面写着写着,觉得挺喜欢他的,就想着再缓缓吧,于是就等到了现在,写这章的时候其实最为让我感触的是方太傅和钟曲筠的情谊,可能文中只是寥寥几笔,但是我在自己脑中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富家小姐,调皮教书先生的儿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多美好啊。
但是!这不能阻挡我发盒饭,果然我喜欢谁谁就得死翘翘,呜呜呜【顶锅盖跑】
求收藏
求点击
求评论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