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季思扬了扬唇,冲人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意。
“我去了户部衙门和季府,没寻到你便来了这处儿,”祁然问,“你坐了多久?”
“没多久,你不来我也正准备回去了。”
祁然抿了抿唇没有拆穿这人的谎话。
季思觉得自己祁然面前脑子总是不大好使,类似这种多此一举的谎言他也能说的出口,好在祁然一向都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他冲人笑了笑,弯弯的眉眼看起来十分乖巧。
他将目光继续投向那棵枝繁叶茂的樟树,叹了口气问,“老师会死吗?”
这问题让祁然愣了愣,沉思半晌摇了摇头,“不会的。”
“真的吗?”
“不会。”
祁然的目光坚定沉重,就这么直直望进季思的的眼中,被他那股认真带动,季思那颗悬着的心也好似平静的下来,觉得一切的事其实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和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也不知是祁然未卜先知,还是方清荣命不该绝,居然真的从鬼门关挺了过来,他是翌日傍晚醒过来的,昨日下了一天的雨,今日却难得是个放晴的天,橘黄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打进屋中,将明明灭灭的光影倒映在地上,有几抹细长的光照在床上,透过光线去瞧,还能看到其中漂浮着的灰尘。
床上的人眼睑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没对上焦的双瞳满是茫然,愣了小一会儿才适应这有些刺眼的光,瞧清楚周遭的景物,眼睛在屋里转了圈发现是在自己房中,下意识想动动身子,可刚试着抬手便感觉被人压住,这才垂着眸望着趴在床边睡着的人。
钟曲筠像是守在这儿许久了,眼睛有些红肿,嘴唇更是干燥,在睡梦中紧紧皱着的眉头都没舒展开来,像是一夜之间又疲惫了许多,这模样瞧的方清荣格外心疼,抬手想抚平她眉间的不安。
就在这时,钟曲筠似有所感睁开了眼,视线同面无血色的方清荣对上,后者放轻了动作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撩至脑后,沙哑着嗓子道:“怎睡在这儿了,一会儿又得着凉了。”
他说话的声音喑哑难听,每一个字词都像是强行都细缝中挤出来的一般怪异,可钟曲筠依旧红了眼眶,最终却未哭出声来,只是松了口气般笑了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让你担心了,”方清荣惨白的唇扬起一个小小的幅度,冲人笑道:“我没事,我可不忍心将你一人留在这世上。”
只一句话,钟曲筠强忍了许久的泪涌了出来,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从脸上滑落,方清荣依然挂着抹浅笑,轻轻用指腹将那泪珠抹掉,嘴中温声的哄着,不停重复着“莫哭了,莫哭了,再哭我就跟你一块儿哭了……”
语气中没有一丝的不耐烦,一如相识相爱相伴的这几十载一般,他不是大晋的受人尊敬太傅,仅仅是钟府聘请的教书先生家调皮捣蛋的方清荣。
方清荣醒了这消息没用多久便传了出去,顿时几家欢喜几家愁,承德帝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了下去,派孙海又往太傅府送了不少珍稀药材和滋补良品,虽没露面但情意已经摆的很足,不难看出对方太傅的尊敬和重视。
只是晕倒后国子监那事是怎么处理的方清荣不清楚,这事也一直悬在他心中不上不下的,还是隔日祁匡善来看望他时才告诉他,皇上没处置国子监那三千学子了,就扣了一年的俸银算是给他们长点记性,若是往后还是这般冲动莽撞,迟早惹事不可。
而问天台废墟底下的五千工人也悉数挖了出来还有好几百留了口气儿,用药给救了回来,剩下的也让户部安排着给家人送去了补偿的银子,够寻常百姓一家四口十几年的开销了。
他还说起了别的,说是当晚宫门外闹翻了天,季思还险些用刀把国子监司正的脑袋给割了下来。
方清荣颇为震惊,问道:“这户部侍郎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可不是呢,”祁匡善十分认同,“但真让他把那群学子给气的噤声了,不骂皇上改骂他了,听说还有人朝他啐沫,他也不恼一番话堵的这三千学子哑口无言,法子虽激进了些,却不得不说见效快,若是再由着国子监闹下去还真没法收场了。”
“他名声本就不好,再出了这事,天下文人指不定怎么骂呢。”
“参他的折子接二连三往宫里送,我来时还听到茶楼里在编打油诗控诉季思十大罪状。”
“唉,”方清荣叹了口气,“世人愚昧,大晋众多文人才子竟看的还没季思一个佞臣透彻,国之不幸啊。”
“听你这话,你对这季思还颇为欣赏。”祁匡善有些讶异。
“他那脾性合我胃口,若是早些认识兴许还能成个忘年交。”方清荣笑出了声。
祁匡善没好气道:“若是那些个学子知晓,你这文人典范对一谄媚弄权的佞臣另眼相看,指不定戳着你脊梁骨骂呢,也不怕丢了面子。”
“我这人最不在乎的就是面子了。”
闻言,祁匡善想起自己年少时,被怂恿着同还未高中状元的方清荣偷了徐老太傅房中的鸟在院中烤来吃,后头被发现时他家中规矩严明顿时羞的不行立马认了错,而方谨言不知从哪儿想了一堆歪理,被老太傅满院子追着打,徐府的小姐也就是未来的宛妃娘娘,那时不过是个还未学会走路婴孩,就在檐下被徐夫人抱在怀中,瞧着这处咯咯的笑着,笑声骂声哀嚎声响成一片,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连带着他他的记忆都变得鲜活起来。
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些事,明明过去了几十载可细细想来又仿佛昨天才经历过,祁匡善看着方清荣缓缓道:“嫂夫人一直想让你辞官回乡养老,不如借着这次受伤你便回去吧,拢共也没多少米你就的歇着了,一把年纪也不小了是该休息了,虽算不上告老还乡,可这衣锦还乡也是算得上的,不会丢面儿。”
方清荣没应答,只是望着头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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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轮到祁匡善不知怎么回答了,他岁数比方清荣小些,身子骨也硬朗,先不说皇上不不允他辞官,就说祁然一人在朝堂上,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处处都是想从祁家分一杯羹的,他也是不放心的,断不会贸然辞官。
见人这副模样方清荣也没继续追问,而是叹了口气说了句,“这做了大半辈子的官,回想起来竟是人生百态都尝了一遍,阿筠说得对,我就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我老觉得自己身担重责理应成就一番大事业,其实离了我大晋也依旧屹立不倒,朝堂也不会乱,百姓也不会活不下去,你说得对我的确是该歇着了,如今是年轻人一代的天下,咱们终究是老了,老了。”
“知道有心无力就识趣点给年轻人腾位置了,”祁匡善好笑的说,“等祁然站稳了脚跟,能担事了,我便辞了官带着念儿去投靠你,你到时候拨一块儿地给我,咱们做邻居也有个伴,闲暇之余约上钓鱼吃茶,乐的逍遥自在。”
方清荣也跟着笑了笑,末了问起了一人,“念……念儿,可过的开心?”
“嗯,老师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闻言,方清荣反倒叹了口气,“子珩年岁也不小了,他娘去的早,你这个做爹的也放点在心上啊,真打算让他孤独终老啊。”
说起这事祁匡善气的胡子一翘,甩了个脸色过去,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说,怪你教的好学生!”
总归是自家学生欠了人儿子的情债,还是门还不清的情债,方清荣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言,只是颇有些可惜道:“子珩是个好孩子,是阿汜没那个福气,莫说了,莫说了。”
两人聊了许多,自打皇上忌惮祁家后,祁匡善便有意无意的同方清荣疏远了起来,也的确有许多年没像今日一般能坐下来聊聊,直到天暗了下来才不舍离去。
他们撑着大晋的风风雨雨走了这么多年,一刻也不敢松懈,为的不过是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心,对得起所学的治国之道,可如今走的太累了,也时候还卸下一身的担子放松。
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重新将大晋挑在肩脊上,一步一步沿着前人铺好的路往前走去,一个盛世的消亡,伴随的是另一个盛世的到来,他们要做的便是潇洒转身,将天地腾给有能力又志气的人,等着那群人带着大晋走向另一个从未到达过的辉煌。
方清荣辞官的折子是醒来后第四日递上去的,里头传达了自己身体不适恐是难当重任,再加之他年岁也不小了,虽还未到规定的告老还乡的岁数,却也恳请承德帝允了他辞官回乡。
承德帝瞧见折子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一个人沉思了许久未同意也未拒绝,只是让方清荣好生养病,其他的等身体好转后再说。
这折子就这么搁着,幸而方清荣也不着急倒是真安心在府中养病,不少同僚都去瞧过,受他提携的学子文人也纷纷递了拜贴,若不是钟曲筠担心吵他修养,这太傅府指不定门槛都得被踏平了。
倒是季思一日未去过,他这段时日忙的不可开交,天下文人写文章谩骂他,朝中参他的折子更是没停过,再加上问天台没法搭建损失了一大笔银子,拨给工人家人的银子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国库入不敷出户部更是忙的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实在腾不出时间来,更何况他这身份去了太傅府更是说不通,只好从祁然口中知晓一些旁枝末节。
两人再次碰面是行清节的时候,承德帝携百官在弘福寺祈福,他趁着人没注意偷个闲,可才踏进寺庙偏殿时,远远便瞧见一人背着手立在一排长生牌位前,待走近了这才看清楚是方清荣。
季思呆愣了片刻,他未听说方太傅也来了,乍一下在此处见着人有些意外,连忙迎上去冲人行礼:“太傅……”
可这话还未说完便被面前这人打断了,“我我如今已经辞官,一介草民,可是担不起季大人这个礼了。”
“只要皇上一日未应,太傅便一日是大晋的太傅。”说罢躬身将礼行完。
方清荣笑了笑也就由着他去。
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长生牌位前的白烛和殿中明亮油灯的光打在两人身上,时明时暗的光影在他们身上跳动,方清荣目光凝重的盯着那些排位,而季思则是借着光打量身旁的人。
老师瘦了不少,他在心中想。
瞧着方清荣额头上缠着的白布,心情复杂的难以言喻,这场伤像是去了方清荣大半条命,面色苍白无力,周身笼罩着一层病气和死气,整个人像是一副没有生机的躯体,仅仅靠一口气撑着,好似这口气没了,这个人也会没了一般,这个想法让季思心头一慌,刚想出声方清荣却开了口。
“听寺里的小沙弥说,这个牌位是季大人立的。”方清荣指着其中一块儿长生牌位问道。
季思顺着人指的方向望去,赫然就是李汜那块儿,他也没否认,点了点头应下。
“叫这名儿的人可不多,更何况李还是国姓。”方清荣装作随意说了句。
“是永安王府的小王爷。”季思也没否认答道。
方清荣又笑了笑,望着那块牌位好似再看什么稀奇的东西,小半晌后方才又问了句,“季大人同阿……小王爷竟是旧识?”
听着询问,季思三言两语将送伞一事说了遍,方清荣一直认真听着等季思说完才应话,“却是他的性子,最是见不得旁人受欺辱,这侠肝义胆的性子倒是随了永安王。”
他话语中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和赞赏,季思心中难受只好垂着眸,时不时应答两声,两人未聊许多,大多数时间只是听着烛台上烛芯跳动发出的滋啦声。
殿外吹来了阵风,烛台和油灯的光被吹得摇晃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方清荣被这风吹得连连咳嗽,好似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本没有血色的脸也被涨的通红,季思慌的不行替人顺气的手都在打着颤,半晌后方清荣才缓了过来。
“唉,咳了季大人一身唾沫星子,见谅,见谅啊。”方清荣有气无力的打趣着。
季思将打颤的手缩回袖中,语气已然动了几分怒气,“太傅身子不适,为何不在府中休养,若是出……”
话戛然而止,季思咬了咬唇没继续说下去。
方清荣没回话,只是抬眸看了看李汜的那块长生牌位,不过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故作轻松道:“说的有理,我也出来的挺久了,再不回去我夫人该着急了,今日有劳季大人了。”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料下了台阶季思追了上来,他有些不解的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这个旁人口中奸臣小人,温声道:“季大人可还有事?”
“我送太傅一程。”季思应了声。
因为承德帝在弘福寺祈福的缘故,周遭没有其他香客,倒是有不少禁军放哨巡逻,见到二人同行还愣了愣,随即上来行礼,再又匆匆走开,下山的路有些静,季思好几次想将埋藏在心里的事悉数说出,可每当准备开口便会被行礼的禁军打断,一直下了山也未将话说出口,在心中有些郁闷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故意同他作对。
“季大人,”方清荣止了步,“不必远送,回了吧,我不知你要同我说什么,不过总有机会的。”
望着方清荣渐行渐远的背影,季思心中的躁意逐渐消散,夕阳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他的官服被晚风吹得呼呼作响,宽大的衣袖涌进了风鼓起,衬的模样有些滑稽。
会有机会说的。
季思在心中这般想着。
可世间之事总是造化弄人,不如意事常有八九,并非随心所想,他当时并未深思这点,只盼着等得了空,便去太傅府,亲口告诉授予他诗书教导他为官之道的老师,告诉他自己是李汜。
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却出了事。
月底的天有些怪,连着好几日未下雨了,明明才入了春却像是一脚踏进了夏,白昼的时候热的人头晕,倒是夜里还好,可今夜却倒是反过来了,白昼的时候还有些凉爽,夜里闷热的难受,故而房门被敲响时祁然第一时间就醒了。
他出了薄汗,被这天热的心焦,怀揣着不安拿起放在床头的外袍披在身上去开了门,门外的祁匡善神情凝重,只说了一句话:
“太傅府出事了。”
祁然脸色也是一变,着急问道:“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