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吠声阵阵, 城中的额打更夫在拖着嗓子吆喝,打梆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明显, 五步一响,十步一吆喝, 时不时穿插着嘹亮的鸡鸣声。
听雪踩着时间领着季府的丫鬟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走上去敲了敲门, 轻声道:“大人,该起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不急不慢, 躺在床上的人眼睑轻颤,眉头皱了皱, 神色有些烦躁,少顷,突然猛地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 动作起伏太大, 刚坐起来, 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晕倒过去, 急忙把住床沿才稳住身子。
他揉了揉有些晕乎乎的脑袋, 眯着眼睛打量着四周, 屋里没点灯, 走廊微弱的光透过窗棂打了进来, 照亮了周遭些许,瞧见是自个儿屋子时,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自己不是在闻香阁吃酒吗, 怎么回来的?
季思回想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昨晚到底喝了多少,脑袋晕乎乎的,愣是一丁点也想不出来。
敲门声还未停,季思侧头看了一眼,张了张嘴想唤人,口中却异常干涩,嗓子口有些刺痛,他清清了嗓子,哑着声出声,“进来。”
“咯吱”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外面的额光大片的倾洒进来,听雪抬了抬手,身后的丫鬟垂着脑袋上前将将烛台点亮,屋里立马被照的亮堂起来。
季思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盐水漱了口,吐在鱼洗中,随后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一边擦脸一边询问道:“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听雪手上动作顿了顿,眸光一暗,沉思一会才回:“闻香阁派人将大人送回来的。”
她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大人昨夜回来时醉的不省人事,奴婢想着今早还得上朝,就给大人简单收拾了下,大人也不知喝了多少,都没睁过眼。”
“昨夜真的喝了不少,现在头都是晕乎乎的,”季思笑了笑,“倒是辛苦你了,今早还得起个大早伺候没法歇息。”
“奴婢应该做的,”听雪伺候着季思穿衣服,闻言也跟着笑了笑,“醒酒汤备好了,大人喝了之后在上朝吧,省的难受。”
季思还有些不舒服,因而也没拒绝,等收拾好用了早饭喝了醒酒汤就去上朝了,末了还让听雪去办了件事。
他对自己酒量其实有数的,算不上一杯倒却也轮不上千杯不醉,昨日实在一下子没控制住,喝的人事不省了些,以至于一堂朝会下来,还没到散朝时脑子嗡嗡嗡的,压根没记得说了什么,思绪荡荡悠悠的,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想着一会去户部衙门歇一会,故而脚步走的就有些急了,人都快下楼梯,身后的呼喊声也跟着喊了一路。
“季大人,留步。”
听见这声音,季思停下脚步回首,只见身后的晏怀铮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口中唤的便是自个儿。
两人本无交际,这人怕是来者不善。
季思一扫之前疲惫的模样,姿态端正,笑容得体,朝着这人颔首,询问道:“晏少卿可是有事要说?”
晏怀铮眯着眼睛笑嘻嘻的走了过来,随后也颔首点头,温声道:“也无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季大人对于朝会刚刚议论纷纷那事,是个什么看法,我见季大人全程低着头也没出声,定然是心里有了衡量,说来不怕让你笑话,我爹是想让我借这事立功,年底考核的时候功绩能高些,但这事实在棘手,我是没有法子了,故而想听听季大人的高见。”
这问题有些难倒季思了,他刚刚恍惚之间是有感觉自己去戏园子,周遭叽叽喳喳的都在说话,吵得他脑瓜子疼就算了,还愣是一句也没听去,更别说有什么看法了,再说了,他也不信晏怀铮那套说辞,他一个探花郎来问自己个白丁,说出去也不怕逗人发笑。
季思将手背在身后,表情有些凝重,“这事的确有些麻烦,处理不当不仅立不了功,还得落下个办事不利的名头,不好办啊。”
“阿言说的极是,”晏怀铮一个跨步走了上来,自顾自的靠过来盯着季思,脸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事不着急,说不准陛下心里头已然有了盘算,咱们在这处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阿言散值后可有空,不如同我一道吃酒?”
阿言?
他怎么不知自己何时同晏怀铮这般相熟了。
季思挑了挑眉,脸上笑意不减,同人客套道:“照理说晏大人请吃酒,那是怎么都得赏脸的,去,必须得去,但是真真不凑巧,户部衙门事儿多,我这脱不了身呢。”
某人脸上的表情三分真诚六分敷衍还有一分虚伪,瞧起来的确像那么一回事,晏怀铮也没在意,略带可惜的说:“的确不凑巧,既然阿言公务繁忙你我改日再约便是,毕竟来日方长。”
“晏大人说的是,咱们同朝为官,又一同替太子殿下做事,那就是一边的,本就应该常常走动,以往是我眼力劲小,做人处事不够周全,若有得罪还望多担待担待,改明儿由我做东,请晏大人好生喝上一杯。”
季思说话的时候,晏怀铮背着手左右瞧了瞧,目光落在某处时时,突然和一人对上了视线,他心下疑惑却未显露出来,率先收回视线,出声打断了季思滔滔不绝的废话,“阿言。”
“啊?”季思下意识应了一声。
“阿言同大理寺的祁少卿想必私交甚好吧?”晏怀铮道。
闻言,季思算是明白晏怀铮这醉翁之意是何了,眯了眯眼睛,神色未变,有些讶异,“祁少卿是何性子晏大人应该比我了解,祁少卿对我那是深恶痛绝,就连这次湘州之行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同他顶多算得上个同朝之情,怎么也谈不上私交甚好啊,晏大人莫不是误会什么了?”
“许是真的误会了,”晏怀铮继续挂着笑意,“先前朝会时,祁少卿目光大多时候是落在阿言身上,祁少卿这人性子比较淡然,我同他少时一块在宫中伴读,自然知晓他最见不得何人何事,旁人也多入不了他的眼,故而还以为你二人已化干戈为玉帛了,现在回想起来,许是我看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季思表情,见这人未有一丝反应,只是眼眸微垂,情绪尽数被挡住,只好作罢,出声道:“瞧我,同阿言聊得忘我,都给忘了正事,衙门里公务还等着呢,就不多聊先行一步了,等改日一起吃酒啊。”
“一定一定。”
这场各怀鬼胎的谈话就这么结束,等人走远了,季思才将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眼神带了些寒意。
晏家这俩狐狸,老的是老狐狸,小的是小狐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冷哼了一声,抬手理了理身上的朝服,迈开腿走远。
下朝的众人陆陆续续的散开我,季思的身影融在人群中,没多久就瞧不见了踪影。
裴战看了看身边的某人一眼,用肩膀怼了怼他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别看了,人都走了。”
祁然侧身躲开,没出声,只是冷着脸望了人一眼。
“哎,你和那个季不言是怎么回事啊?”裴战像是没看到身边这人带着杀气的目光,继续不知好歹的询问:“上朝时就盯着人后脑勺瞧半晌,刚刚又盯着看了半天,我生怕你冲过去对着季不言那脸就是一拳,给哥哥说说,是不是那小子哪儿又得罪你了,说出来咱们他丫的。”
“你声音再大些,把御史给唤来,明儿就能被参一本。”祁然冷声提醒道。
裴战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拿着纸笔记录百官言行的监察御史,心里头有些怵,缩了缩脖子压低嗓子继续叨逼叨,“你说晏怀铮那小狐狸和季不言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
“他俩以前关系有这么好吗?”
“不清楚。”
“他俩这是要同流合污还是要狼狈为奸啊。”
“别问我。”
“啧,”裴战白了他一眼,“你现在这副模样整一个深闺怨妇,不知道的还以为媳妇被人抢了......”
后面的话裴战没说完被凶狠狠等过来的祁然把话堵了回去,紧紧抿着嘴巴,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
“你现在这个模样整一个长舌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净事房出来。”祁然将这话改了改又还了回去。
“呵,我这暴脾气,”裴战扬了扬下巴一脸的痞像,“练武场走起,咱哥俩比划比划。”
祁然上下打量这人,挑了挑眉勾唇轻笑,带这些不屑和嘲讽,也没接话直接越过人就走了。
“我这下战书呢,你倒是应一声啊。”裴战冲着人背影嚷嚷。
随后只见已经走出一小段距离的祁然,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挑衅的回了句:“随时奉陪。”
被人这又狂又傲的态度弄的有些哭笑不得,裴战没好气的跟了上去,走在祁然边上也收了那些玩笑的心思,表情严肃的问:“喀什这事你是个什么看法?”
喀什是大晋的一个边城,差不多百年之前,大晋曾同南甸打了一仗,南甸历史不同北燕和西羌一样是历史悠久,国力雄厚,而是由很多小方国组成,当时的达安是其中一个方国之主,却以一己之力将众多方国统一,成立了南甸,大晋位于南甸正北方,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这种蛮夷之邦,没有规矩教束,立马起了攻打的心思。
南甸虽国力较弱,兵力不够鼎盛,但是地势极好,多山多林,林中蛇虫鼠蚁居多,常年瘴气遮天,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极其的易守难攻,大晋没有丝毫的准备,对南甸也不够了解,凭着野心和热血,贸然出兵,攻入南甸边境的青木林,就被突然冒出来的瘴气折损的大半兵力,那次战役大晋损失颇大,甚至连南甸都城都未见到,便被这毒气打的七零八散落荒而逃。
大晋攻不下,南甸国力弱坚守难,最后派两国签订协议休战,大晋作为战败国得到瘴气的解药,与其同时不得不割地赔款,其中最大的城镇就是作为两国边界线的喀什,历史称之为青木之战。
喀什原先叫庆元,割让给南甸后改成喀什,汉话中是玉石的含义,这也是大晋百年以来不愿提及的历史之一,骁骑兵横在白马峡这么多年,不单单是为了守住大晋边境,也是因为大晋还没消了吞并南甸的念头,为的就是寻找破除瘴气办法,好一击必中。
可是这南甸瘴气若真是这般好解决,也不会这百年间都是僵局,真说起来,这南甸瘴气比西羌铁骑,北燕强兵还来得麻烦。
就这么一互相僵持的局面,却在前不久时得到了打破,南甸的将军中计被擒,南甸护短重情,愿以百年前从大晋得到的赔款和城镇交换他们将军,军法有云,放虎归山留后患,按理说这是个一鼓作气的好机会,可期间发生了何事折子中只是寥寥数语带过,最终人放回去了,喀什也收回来了。
虽说这喀什收回来了,但喀什在南甸领导下已有百年之久,风俗人情早就和习性习惯早同大晋有了差别,南甸先祖是山林出声,崇尚自然本性,一举一动都随心而做,大晋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规矩束缚较多,故而喀什回归大晋,其实反倒是一件糟心事。
喀什脱离大晋许久了,要如何管,如何治理,这说起来不简单,做起来更不容易,若是强行以大晋律法约束,已经习惯了南甸律法的喀什百姓难以接受不说,管理得当百姓衣食无忧,管理不当那就是给人落了话头,觉得大晋不如南甸,也间接说明承德帝治国不如南甸达安,这丢人可就丢大了。
可若是放任不管,那明明是大晋的土地,是大晋的臣民,连自己国家都不要他们,那是何等的悲哀,到时候他们若是反了,大晋是出兵还是不出兵,这往一百年前数,还是同胞之情,许是再扯一扯说不准还有亲戚关系,大晋自个儿打自个儿,说起来还有些滑稽。
承德帝这好面子的性子生怕民心不稳,留言碎语一出来,其他的百姓难免不会有想法,怕就怕到时候油性之人借此煽动民心,民心不稳,国之根基就不稳,
所以这得管,必须得管。
那问题来了,怎么管?如何管?派谁去管?
这就是今早朝会争论了半晌也没得出结论的事。
祁然抬眸看了眼宫门三五成群往外走的百官,垂眸沉思了片刻反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裴战揉了揉脖颈叹气,“动脑子的事我是真不如你.....”
“比武你也不如我。”祁然抢过话头。
“滚滚滚,”裴战没好气的给了一拳继续道:“一边说应该用武力镇压,杀鸡儆猴,谁敢有二心就地诛杀,这样保证喀什的百姓不能有什么动静;一边觉得应该加大各项扶持,让喀什百姓看到大晋对他们的态度和真心,这俩法子各有各的利弊,说不上谁好谁次,但肯定是不合适的。”
“说的不错,这俩法子都不合适,”祁然点了点头,“你知道喀什什么最多吗?”
“当然是玉石了,这不流传着一句话嘛都说人间三万玲珑玉,一半尽数归庆元,当年南甸人给庆元改叫喀什,不就是说美玉吗,不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喀什以玉矿闻名,在地游杂记上有说到,南甸信奉自然万物,觉得一花一草都是神的恩惠,从不敢随意破坏,统领喀什多年也未挖掘,便可知道那玩意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堆烂石头,他们本就不喜这种玩意,可对于大晋来说,那就是一座银子砌成的城池,皇上要的不是喀什这座城,要的是里面的玉石。”
裴战脸色一变,隐约明白这番话里的意思了。
祁然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有本古籍上记载过喀什的玉矿,南甸地仰,山林川众,多应玉为,经久化剥解为有差之碎,摧绝在坡上,经久之时,方成玉矿,复经雨水浸入水中。待秋水涸,于河身中采之玉石为子玉,于岩层中采者山料,待水初退时,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捞玉。捞玉,古采玉之要法,即于河之捞玉滩、浅水河中拣玉、捞、采,技法多为家族相传,不传旁人,这采玉的每个细节都不能出错,要不然这玉石捞出来也就成了废料,后面的抛光雕刻也就更难进行了,煮海成盐水,开山成铁,大晋有官府的铁厂和盐场,这玉矿场却是一直没有。”
“这是你猜想罢了,皇上许是没这个意思呢。”
“你回想一下,朝会时程将军那折子递上来,得知喀什收回来后,皇上问的第一件事是何?”祁然也没多解释,只是提醒了一句。
裴战摸着下巴回想了一下:
承德帝当时问的是:“祭天大典的四方神兽准备的如何了?”
这四方神兽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因为祭天是为了和上天神灵传达祈愿,选取的镇守祭天台的便是四方神兽,又因为玉石是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而成,最为适合雕刻神兽。
这句话看似再问祭天大典的事,实际上细细再品就能明白。
国库的玉石还有多少。
“照你这般说,皇上是想把喀什当做大晋的玉矿场,那武力镇压的确不妥了,放任不管更是不可能,银子在眼前哪能不要的理,进不得退不得,这问题棘手啊!”裴战皱着眉道。
两人这时已经出了宫门,周遭都是陆陆续续上轿的官员,祁然勾唇笑了笑没出声,躬身低头进了轿子。
裴战这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见人半天不说话,就知道这人指不定有了什么算计呢,牵过自个儿的马翻身上去,慢悠悠跟在祁然轿子边上追问:“你肯定想到什么法子了,说与我听听呗。”
祁然掀开轿帘冲坐在马上这人道:“你还不走,是打算同我一道去大理寺衙门吃茶吗?”
“啧,瞧你那样,不说算了。”裴战翻了个白眼,勒紧缰绳掉了个头。
“城门在那边。”
“我知道,”裴战道:“严观卿那兔崽子要吃南街的酥糖糕,我去给他带点,省得他一会又和我闹。”
闻言,祁然有些讶异了,难以置信的问:“谁?”
“镇国公府那个小公爷,”见祁然还要问,裴战摆了摆手,“啧,三言两语和你说不清说不清,有空再说,走了啊。”
祁然看着马蹄扬尘的走远的人,摇了摇头吩咐轿夫起轿,到大理寺衙门的时候,刚从轿里出来,刘远道就听见动静急匆匆的迎了过来,站在边上脸色有些复杂道:“大人,您来了。”
一瞧见他这模样,祁然就察觉到不对经,背着手抬脚跨过门槛问了句:“发生何事了?”
“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刘远道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犹豫不决的说:“这......有人给大人送了份东西过来。”
“我不是说过不收任何东西,”祁然皱了皱眉,“退回去。”
“季府送来的,”刘远道有些为难,“给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驳了季侍郎的面子啊。”
季思?
祁然眯了眯眼睛,走到自己案桌边上,果然瞧见了上面放了不少吃食,把底下的笔墨纸砚挡的严实,城西的玉米烙,城东的八宝金丝包,东街的酱香肉圆,碎玉轩的翡翠饺,飘香楼的干煸鸡丝......一眼望过去,都是祁然少时喜爱的吃食,他眼中情绪起起伏伏,让人瞧不透彻,好似有些东西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尘埃落定,一些想不明白,思考不到的事情,突然间豁然开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幻如影。
他将那些事重新打乱了理一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就这么站在案桌前,垂着眸沉思。
刘远道有些慌了,拿不定自家大人这是个什么意思,气傻了不成,小心翼翼的唤了几声:“大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