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贵人声音变得十分难听, 但是语气仍然不减温婉。
然而在穆瑾听来,却不亚于恶魔的低语。
完了完了完了……
她感到这两个大字正呈螺旋状在脑袋边飞来飞去,让她不禁后退了一步。
安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目光中再没有丝毫敌意,反而涌现出些许关心, “你怎么了?”
穆瑾无心应付她,只是直直地盯着惠贵人。
这是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此刻唯一的筹码, 她不相信她会不用。
她以为惠贵人要揭露她的身份了, 然而惠贵人只是以手掌掩住唇,轻轻咳了几声。
即使只是轻咳,也充斥着撕心裂肺之感,昭示着她气数将尽了。
“安儿,”惠贵人嘶哑地道, “去为穆总管倒一杯茶。”
安河应了一声, 这次倒是没有丝毫推辞,立刻就起身去倒。
在她离开内室之后,惠贵人又望向穆瑾,没有任何威胁或者得意, 眼神柔和而祈求。
“总管不必担忧我会泄露总管的秘密。”她每说一个词,都会艰难地停顿一下, “但我之前的请求, 还望总管多加考虑,不是以贵人的身份,而是、以女人的身份……望你怜惜幼子。”
穆瑾浑身都颤了一下。
这时安河很快跑了回来,她端着一杯冰凉的水,小心地递到了穆瑾面前,“我们没有热水了, 你将就点。”
穆瑾接了过来,没有嫌弃地一口饮尽,让安河的眼睛亮了亮,看着她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
冰凉的水流入身体里,穆瑾这才感觉镇定了一些。
除了顾倾之外,惠贵人成了这个世界里第二个知道她女儿家身份的人,她不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容不得一丝马虎。
“我今夜过来,是想向惠贵人求得一个答案。”穆瑾感到粗糙的杯面刮过指腹,略微疼痛的触感能让她冷静下来,“上一次临走时惠贵人所言,不知是合意?”
惠贵人露出了然的神色,她刚待开口说话,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安河慌忙拍着她的背,可这次怎么也停不下来。
突然她推开安河,将头探向床外,随着“噗”地一声响,她咳出了大片的淤血,还夹杂着内脏的碎块。
安河愣愣地看着地上,连眼泪都忘记了流:“娘、娘亲……”
穆瑾也僵在当场,这血肉模糊的景象激起了她脑海中被隐藏在深处的一幕回忆。
欢笑的脸庞,打趣她的父母,高速行驶的汽车。
随即一辆卡车不顾红灯,突然从十字路口冲了出来,父亲躲闪不及,他们的汽车被直直地碾压了过去。
父母同时伸出手将她推出了车外,可是下一秒,他们上一刻还在笑着的脸庞,就这么被碾压成了一片碎肉。
再也拼不起来。
穆瑾伸手握住床柱,极力将自己从记忆里拔了出来。
摇晃的视线中是安河焦急的表情,以及惠贵人双臂几次用力都无法撑起自己的狼狈。
“穆,穆总管,”惠贵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但是,你要答应我的请求——”
穆瑾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惠贵人一把抓住安河的手,咳出血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穆瑾。
“我是一个、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母亲,只要你答应,照顾我的孩子,我把我知道的所有都告诉你。”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这张脸,和记忆里母亲的脸重合了。
她们都满含血泪,想要为自己的孩子争取到一线生机。
“娘亲,娘亲。”安河抓紧她的手,发出无力的哭嚎。
穆瑾阖了阖眼睫。
“我答应你。”
即使惠贵人没有这个要求,她也会照顾安河。
这是原作给她安排的剧情。
但是惠贵人不知道,在穆瑾说出答应之后,她似乎完成了最后的夙愿,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也没有了。
她一下子瘫软了下去。
“娘亲——”
安河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大哭着趴在了惠贵人的身上。
惠贵人艰难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在刚才被人翻得一片狼藉的床头柜上拨弄,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暗匣。
出乎意料的是,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封信笺。
她用颤抖的手将信笺拿了出来,举到穆瑾面前,“你所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面。”
穆瑾接过来,看到信封上写着风骨遒劲的几个大字“吾妹亲启”。
这是惠康盛写给惠贵人的亲笔信。
再抬头看去,穆瑾还待问些什么,可是惠贵人正用极近温柔和不舍的目光望着安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穆瑾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孩子,要如你喜爱的那个故事一般,活着……”
安河喉头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混乱地点点头。
她悲泣到:“娘亲,你别离开我……”
惠贵人已经无力再发出声音,她轻轻地看了穆瑾一眼,将一个母亲全部的惦念和恳求都包含在内。
然后那双即使在困境中被折磨至此,也仍然保持着温婉柔和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娘亲?娘亲!娘亲!!——”
小小稚女的哭嚎声震落了一抔屋檐上的积雪。
穆瑾手指僵硬地将那封信收好,伸手按上安河的肩头。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别忘记是谁造成的你现在的惨状。
然而她的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出口。
安河转过身来,小胳膊用力地抱住了穆瑾的腰。
穆瑾一下子僵在了当场。
她感到安河小小的身子在颤抖着,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悲伤。
“我没有娘亲了,娘亲死了,我以后再也没有娘亲了……”
穆瑾整颗心都颤了颤,狠狠压下了眼角的一丝湿意。
她突然不想再在这个孩子已经足够悲伤的心上,再蒙上一层对她父亲仇恨的阴影。
……算了,明天再做任务。
现在,先让这个孩子放肆地哭一哭。
哭她心中最后的柔软,死去了。
穆瑾没有伸手去抱安河,也没有制止她的哭声,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任由她将泪水洒满她的身前。
等到安河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才开口道:“哭够了,就站起来,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