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座上的厉青山对尚右说着话, 目光却望向门外葱郁的山林，良久，他站起身, 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来到尚右身前, 嘴角上挂起温柔的笑, 伸手从尚右的指间抽走那张礼单, 交由站在一旁, 一直没有说话的简行止。
“右儿，你不是一直想要很多天材地宝来助你徒弟的修炼吗？”厉青山故作轻松地拍拍尚右的双肩, 视线还是迟迟不跟尚右逐渐发红的眼睛对上, 他道，“现下好了, 月浮宫送来的这些东西里如果你想要, 全部都给你, 他们送来的几件先天灵宝里有一样可以助东方昊修……”
“我徒弟没了。”尚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视线追逐厉青光的目光，他打断厉青山的话, “师尊, 辰儿跟昊儿已经无须我操心了, 他们跟袖则不一样, 他们不用什么仙灵法宝就能修炼得很顺利。弟子唯一需要用到仙灵法宝来铺助的徒弟不在这里, 弟子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你可以培养下一个。”厉青山伸手，简行止迟疑了下, 还是将无妄山的弟子名册递过来，厉青山接过来后随手一翻，指着上面一位长老新收的弟子道, “前段时间，开放山门收徒之日，开阳长老门下新收了一名弟子，先天单一木灵根，修系体质、根基什么都极好，倘若你想要新弟子，为师可以去跟开阳长老开口，如何？”
“不如何！”尚右一把将那本弟子名册拍到一边，他伸手去厉青山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哀求，“师尊，弟子不需要新的徒弟。您知道的，袖则……袖则他不一样，他是弟子亲手拉扯大的，他很听话，您……您还记得吗，弟子带他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小小一团呢，弟子当初被您带回来的时候也那么大。师尊，弟子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把袖则换回来好吗？”
这是明致都第一次看到尚右低头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中，尚右一直都是活得高高在上，在无妄山里仗着有厉青山的宠爱和古旦长老的愧疚，以及那两个可以给无妄山长脸的弟子，一直过得随心所欲，他虽擅长察言观色，但他也没有因此而有所收敛，他向来活得那么恣意嚣张，从来没有谁能让他如此低声下气过。
身旁的简行止也微微瞪大的眼睛，明致猜想，他所想多半也是如此吧。
“黎袖则的资质在无妄山这代弟子内是属末流的，他空有一个风灵根且还不是主灵根，除此之外资质平庸，根基修系体质全都不行，毫无可取之处。这是无论你如何栽培，给他多少宝器都无济于事的事实，在无妄山他绝不可能成材的。”厉青山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当初你执意收他为徒，我本就不同意，偏你喜欢养着他，我便随你去了。如今他得奇遇，乃意外之喜，你这个师尊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尚右不自觉地松开手，似乎不认识厉青山般，他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师尊，您这是什么意思？”
厉青山的语气就像黎袖则只是他哭着喊着要养的一只宠物而已，如今宠物找到了能对他更好的饲主，厉青山这个家长就过来劝说他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要放心。
“袖则是我徒弟，不是说换就能换的。”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流出来，尚右强调着。
“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徒弟，如何不能换。”厉青山满眼心痛的看着尚右，那个眼神就像在一个抱着旧玩具死活不撒手的孩子，“右儿，你这是要因为这样一个徒弟而跟师尊生分了吗？”
“无足轻重？”尚右喃喃道，重复着厉青山说过的话，“空有风灵根？资质不行？根基不行？修系体质也不行？”
“那弟子呢？”尚右嘴角扯起一个惨然的笑，哑声问道，“那我呢，我资质根基修系体质也统统都不行，我还是一个五行废灵根，无论怎么洗都是废灵根，我对师尊而言，是不是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啪——
大殿里一片死寂。
尚右的脸偏向一旁，脸上被打的地方开始泛红，他的表情怔愣一会儿，似乎不相信厉青山居然对他动手，他抬手摸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右儿，”厉青山自己也有些不相信，他心疼地看着仿佛失去生息整个人颓然起来的尚右，稳了稳心神，“你跟他怎能一样，你是我的徒弟，你我亲如父子，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怎可因为一个外人如此质问师尊。”
“黎袖则也是弟子一手带大的。”尚右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同我也亲如父子，师尊，他不是外人，他是你的徒孙。”
看着尚右这般执迷不悟，厉青山狠下心，冷声道：“尚右，看来是为师平日过于纵纵容你了，才让你如此目无尊长。”
尚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弟子知错了。”
就在明致等人以为尚右服软了，放弃了的时候，尚右又开口问道：“师尊刚刚说可以换弟子是吧？”
厉青山也以为尚右愿意接受现实了，心下欢喜，朝着尚右走过去，边走边道：“是，你同师尊说说，想要哪个新弟——”
声音戛然而止，挡住厉青山的不仅是尚右冷漠的脸，还有他已然出鞘、横亘在师徒二人之间的命剑，剑尖的方向，轻轻抵在厉青山的胸前。
“不知师尊可还记得，我生母是一介普通人，她拖病将我带上无妄山寻我生父，可因我五行废灵根、资质极差无法入上代古旦长老之眼，尚垣闭门不认我，致使母亲病殁荒林，是我亲手埋了她。那时候，是您捡了在山林中徘徊的我。”
尚右用淡淡的口吻讲起谁都不知的往事。
“所有人都跟您说我灵根不行资质不行，毫无可取之处，乃一个废人。而那时山主早已为您择得戚家嫡子为徒，戚如枫先天单一灵根，根基资质皆上乘。他们说您不宜在戚家将孩子送来之前收徒。”
说到这里，尚右面带微笑，看向厉青山的眼里有破碎的光。
“可您不听，您说我很好，您说谁规定五行废灵根就是废人了，您说您能将我培养成材，能让我顺利辟谷驻颜，您说您会让尚垣后悔不要我，也是您不顾前任山主诸君反对将我收为徒弟。”
悬在眼眶里的泪珠终于坠下，尚右的话语中含着哭腔，一如当初行拜师礼时喊的那一声师尊，“师尊，您对我何止是纵容，您对我的偏爱，无妄山谁人不知呢？”
“是弟子愧对师尊，弟子不配做师尊的弟子。时隔今日，您当初说过的话，对弟子许过的诺，已然一一兑现。”尚右紧握手中的剑柄，剑指厉青山，“弟子也曾向黎袖则许过诺，此生定会将他培养成一个声震一方的修士，可弟子无能，至今未能兑现对他许下的诺，弟子枉为人师，亦枉为人徒。”
“所以，还请师尊将弟子换掉吧。”尚右的目光落在被简行止重新拾回的弟子名册，“弟子资质不行，不配为山主之徒，如今无妄山新收的弟子资质远在弟子之上，师尊可任由挑选可代替弟子之人。”
尚右后退几步，将命剑收回鞘，跪下朝厉青山重重一磕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无妄山大殿。
厉青山看着他无悔向前的背影，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最终还是无力垂下。
“师尊，二师兄他……”简行止想去追尚右，可又担心厉青山，来回看了又看，一时间自己拿不定主意。
厉青山背过身，注视着阶梯之上的山主之位，疲惫地闭上眼睛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由他去吧，总归还在无妄山里。”
犹记得初见在山林里见到尚右，瘦弱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女子衣服，站在一座无名孤坟前发呆，一张小脸被冷风冻得发白，而他的神情迷茫又脆弱，好像下一刻就要遭不住倒下去。
“厉山主，神主知道无妄山几个长老脉系分裂得厉害，资源分配失重，其中您一脉尤为严重，您甚至为了名下的弟子们，连下任山主之位都舍于戚家嫡子，从而换取戚家的资金与资源。”厉青山想起月浮宫派来的那位使者说的话，想起他恭敬地将那张礼单递过来，“神主知道您为了无妄山的未来殚精竭虑，特派我等将这些送予厉山主，此是贵派弟子于我月浮宫船上被魔族掳走的歉礼，也是月浮宫救回贵派弟子并收为徒弟的歉礼。”
厉青山一步一步走上阶梯，重回到山主的高座下，他扶住额角，眼角瞥向正欲告退的明致：“明致师侄，你近来修炼如何？”
被点名的明致道：“回山主，明致近来修炼尚可。”
厉青山阖眼：“如此挺好的。我有些泛了，你下去吧。”
“是。”明致恭敬地行礼退下。
倒是一旁的简行止听到两人的对话，神情有些不自然，看了看厉青山又看了看明致，最后只得说一句：“明师弟，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