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 这天水阁就快要有人入住了……”
“……不会吧,这儿都多久没人来了, 怕不是什么新得宠的贵人。”
“不是!你猜不到吧,宫外养了位公主,如今可是要回来了——”
沈砚冰逐渐清醒过来,半眯着眼看着这刺眼的烈阳,手一抬触碰到软泥灌木,忽地神经一阵刺痛, 混沌地又坠入虚无。
耳边嘈杂,一片漆黑里,呼啸的风声刮过她的脸庞和身躯, 也吹散周遭的幻影。
“你……是……何人……”
沈砚冰听见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本能地想要抓住那缥缈的话音, 眉头紧皱起,额角慢慢沁出薄汗来。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躺在地上,躺在外面。
沈砚冰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周围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飞檐红瓦, 夹道园林, 面前还站着一个一身古代宫廷装的女子。
凭着本科历史专业和多年的家学熏陶,她一眼看出对方的料子和样式价值,柔软的珍珠缎香云纱, 蓝白间色裙尽显身材修长,一眼便知对方不是宫娥侍女。
打量间的心思不过一秒,沈砚冰费力抬头,半坐起了身子,原本逆光的人影面容清晰起来。
她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清清楚楚。
眼眸骤然睁大,沈砚冰微微张嘴,不可思议般地重新打量起了这一切。
手指微颤,与现代截然不同的画风和氛围,她低头,看见自己依旧穿着睡前的白色睡衣,坐在泥土上的感觉有些轻飘,她掐了掐自己,并没有很明显的痛感。
面前站着的熟悉女子冷冷地看着她,面色不虞地重复:“你是何人?”
黎明月问她她是谁。
沈砚冰思绪瞬间清明,努力克服腿脚的酸胀,有些不稳地站了起来。
她下意识拍了拍并未沾上灰尘或叶片的睡衣,看向昭月公主,“我叫沈砚冰。”
公主殿下看着这个奇怪打扮的人,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皱眉:“沈……冰?”
沈砚冰轻笑一声,忽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说:“公主叫我砚冰就好。”
周遭的一切景致都如此真实,又有些如幻境般的模糊。
唯有站在她面前的黎明月,真切得每一根头发、布料的光泽都看得清。
昭月公主显然不是自来熟的人,对这突然出现在此的陌生怪异女子很是警惕:“你为何在这?”
她初入宫,刚搬进天水阁,对宫内的事情都还有些不适,独自散步见着这躺在灌丛中女子也并未立马招人过来。
沈砚冰看着面容肃穆但难掩青涩的公主殿下,心里估摸着现在年纪不会超过十六岁。
她略作思索,答:“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寻你的。”
昭月公主闻言下意识退了一步,忽地笑出声,“哦?”
黎明月不信鬼神之说,但她莫名对这头发剪去大半,穿着古怪的人有着奇妙的亲近感,她偏头,好笑:“那你为何要来寻我?”
沈砚冰望着她,眸光微动,“因为你是我的爱人。”
爱人。
黎明月静静站着,倏然一笑,“是吗,但我没有爱人。”
她忽地不想再多言,转身,不管不顾地离开此地,慢步往宅内走。
沈砚冰是光着脚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会儿也只能光脚穿着睡衣追着黎明月的身影走。
旁边有扫除的侍女经过,沈砚冰下意识想遮掩住自己,却无奈发现避无可避。
“公主万安。”经过的侍女齐齐低头躬身,得到昭月公主颔首和离开后,才继续原先的事情。
沈砚冰离昭月有一小段距离,没等她走过,侍女们就陆续站直起来,无一人注意这奇异的人。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站定下来,周围有风拂过,落叶卷起,飘到她的脚旁,又随风往前,穿过她的脚滚到了另一侧。
穿过去了。
沈砚冰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迅速转身走到那群侍女面前,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
她试着去触碰对方,却奇异地穿过。
她现在像一个隐形的幽灵,并不透明,但人人看不见她,也无法接触到她。
但刚刚……
她掉头,立马跟上了走得并不快的黎明月。
“你为何跟着我?”黎明月头也不回地问,问完忽地顿住脚步,看着前方。
沈砚冰这回在咫尺处停下,离得很近。
她没有深究为什么黎明月能看见她,只想知道自己是否能触碰到对方。
她的手逐渐靠近对方挺直的背——
透过去了。
但黎明月似有所感,转身过来。
沈砚冰的手缩了回去,回答她的问题:“你是我来到此处的唯一意义。”
昭月公主静静审视对方,不是开玩笑也不是神神叨叨,两人都平静而认真。
她凝视着沈砚冰的眼睛,忽然莞尔:“那你跟我走吧。”
——比沈砚冰预想得更加顺利,对方对她的来历似乎并不感兴趣,也丝毫不害怕。
她随公主走进了寝宫。
室内初初打理,简陋随意,但黎明月不甚在意地落座,打开一册书籍,无言地翻着。
古代宫内的生活,沉闷乏味。
沈砚冰跟着坐在她对面,撑着手臂看她,没有惦记起现代的网络和娱乐,整个人轻盈得简直要飘起来,时间也一晃而过。
用餐时宫女上前布菜,沈砚冰就坐在凳上,巧笑倩兮。
黎明月抬头看了看侍女,又看了看沈砚冰,确认了猜测似的,什么也没说。
她缓慢地用餐,一个人吃得无趣极了。
沈砚冰便找她聊天:“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黎明月给自己夹菜,眼神并不看她。
好在室内的侍女已经被她遣走,她这样说话不会被误以为魔怔了自言自语。
景朝的昭月公主和沈砚冰认识的黎明月不太一样,这让她感到新奇,又让她想要接近更加深入地了解这段过往。
她尝试着触碰桌面,但无一以失败告终,于是只得认认真真回答起问题,“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看不见我,只有你……”
“我是你来到这的意义。”黎明月自然接话,“这是你说的,所以,我当然要看见你。”
沈砚冰无法反驳,只轻轻笑了出来。
昭月公主的物品很少,伺候的人也不多,整个天水阁分外冷清。
沈砚冰只知道黎明月是及笄回宫的公主,但从未听她说过个中细节。
比如,最早的孤立与冷落。
按照景朝礼法,公主是需每天向皇后与太后请安的,天水阁位置偏僻,为了请早安黎明月刚到卯时就起来,用完早膳就在侍女领路下往陌生的宫墙走。
沈砚冰感觉时间流逝飞快,她晚上在黎明月寝宫的桌前坐着,只感觉没一会儿就到了天亮。
宫内此时已经苏醒,穿行的人不断,见着这面生的昭月公主,都只默默退让到宫墙旁,躬身低头。
沈砚冰跟在身后,依旧是那身睡衣,赤着脚毫不费力地走着。
黎明月只点了唇妆,面容白皙,钗簪简单,一袭间色裙摇曳生姿,只可惜面上没有多少笑意。
“你喜欢皇后吗?”沈砚冰随口问,想到只有她能听见自己的话,“喜欢就点头,不喜欢就摇头。”
她完全是穷极无聊了才问这些问题。
昭月公主显然也不打算回答这过分直白的问题。
这个莫名出现的人,打扮古怪,还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她本以为自己睡一觉醒来这些幻觉就会消失,不想这人话更多了起来。
像传说里的幽灵。
但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母亲死时,她趴在那冰冷的人身旁,当天下葬,她看着那失去生机的尸体,想,要是真的有灵魂就好了。
她不信鬼神,但唯有那一刻,希望有那样的幽灵陪伴自己。
其他人看不到的、独属于她的幽灵。
沈砚冰看着黎明月皱起的笑脸,忽地一笑:“你不好奇我从哪来的吗?”
昭月公主姿态端庄地行走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像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沈砚冰顿住脚步,等只能看到背影了,往前走想要碰到对方,却依旧奇异地透过。
黎明月这次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着。
沈砚冰站在原地,缓缓叹了口气。
昭月公主在皇后殿外等了许久,进去向“母后”晚安,随后去了太后宫中,一待就是半天。
她坐在凳上,眼眸垂起,听着这位尊贵祖母的教诲,在大宫女上笔墨纸砚后,安静地为太后抄写着佛教。
黎明月偶尔抬眸,睫毛下敛,看了眼坐在她对面的沈砚冰。
格格不入的白睡衣,赤着脚更是毫无礼法可言。
但只有她能看见。
沈砚冰就这样跟着她走着,偶尔独自走开,四处逛着皇宫,再回来时黎明月也不问她去做了什么。
回到天水阁,晚膳间,沈砚冰坐得离黎明月很近。
她问:“公主殿下没有朋友吗?”
黎明月顿住筷子,扫了旁边的侍女一眼,示意对方可以离开。
但她依旧没有回沈砚冰的问题。
景朝的昭月公主,比现代的黎明月要沉默得多。
沈砚冰有些触动,手伸出,想要去碰对方的手腕,却被躲开。
她抬头看她,笑:“我碰不到你的。”
黎明月垂头,“那也不可以。”
她对一切肢体接触都敏感得不行。
沈砚冰没有强求。
晚上黎明月沐浴,侍女把浴桶熨帖准备好,沈砚冰没有凑近,只隔着屏风站在外面,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浴缸里。”
黎明月安静地把身体沉进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长发沾满水,湿漉漉地淌着。
“你不是好奇我这一身衣服吗,这是睡衣,就是沐浴后睡觉时穿的。”
沈砚冰不是话唠,但也受不住这成天的沉闷和孤寂,在这个异世界随心所欲地话多起来。
黎明月闻言低声辩解:“没有好奇。”
一旁的侍女凑近,没听清对方的话,只好回:“公主?”
黎明月偏头,才想起一旁这存在感的侍女,抱胸:“出去吧。”
侍女应声出去。
她看向屏风外的身影,沈砚冰似乎累了,坐了下来,像在默默守着她。
古代沐浴是一件麻烦的大工程,哪怕是皇族,在这件事上也不如现代的普通人舒适方便。
沈砚冰看着黎明月那湿漉的长发,拧出水后散开风干,坐在她身旁感慨:“没有吹风机……”
昭月公主分了一个奇怪的眼神给她。
这天夜里,沈砚冰靠在了床沿睡觉,黎明月没有提出异议。
她辗转在床上,侧头看见坐在一旁的“幽灵”,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是幻觉,那也太真实了。
不是透明的,是实实在在的人,皮肤和衣料看得一清二楚。
但偏偏触摸不到。
我没有想触摸到。
黎明月心道,把被子往上拢了拢,掩盖住下半张脸。
一点点好奇,她闭眼,不信任这平白来的亲近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
宫内的生活没有多少变化,御花园的花谢了又有新品种开,昭月公主也不过堪堪在后宫混了个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