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烟殿。
明黄色的龙塌前, 垂着一尾珠玑纱帘,正遮蔽着窗外暖阳的熏抚。
筠栖一身茶白色的素净裙衫,未施粉黛, 头上也只是简单梳了一只玉簪, 看上去虽说没有往日那般光彩照人, 骄矜尊贵。却多了几分温婉之意。
她手里端着一只碧色玉碗, 舀起一勺棕褐色的汤药, 放到嘴边吹凉了, 才送往榻上半坐起的男人口中。
半坐着的男人不惑之年,眼眶深邃地凹陷着,阴沉漆黑的双眸时而失神,时而聚焦涌现半缕精光。面如白纸,唇无血色,妥妥的一脸病态。
“父皇, 药很苦吧。含一颗蜜枣会好些。”
筠栖满眼盛着关切,捻起一颗蜜枣喂入天启帝裴谨的口中。
裴谨含着蜜枣,淡化着口中绵绵的苦味, 阴沉着的眸光渐渐化作一抹慈爱。
“栖栖,真是父皇的好女儿。”
筠栖衣不解带照顾了裴谨一夜,脸上掩饰不住的倦色,这让裴谨看了十分心疼与暖心。
“父皇, 这都是栖栖应该做的。”
筠栖笑笑, 又喂了裴谨一勺汤药。
裴谨上个月,在盛京第一场秋雨时受了风寒, 便一直不见好。大病倒是不算什么大病,只是身体时常发着低热,肌肉酸痛疲软, 也没有精神。宫中医官开了许多汤药食之都不见所有好转,使得他近来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药不怎么爱吃,只有筠栖亲自来喂他,他兴许还能勉强喝上一两碗。
筠栖见裴谨时刻愁眉不展,娓娓提议道:“父皇,您这病若是宫中医官无能医治,可不寻一些隐于民间却十分厉害的医师?类似于无间山药谷的杜庭诀那般,医术高超却避世。实际上,他们并不比宫中的这些老朽们差。”
裴谨抬起眼帘,稍稍有几分意趣:“可以尝试。只是杜庭诀避世多年,贺老头子都请不出他来。”
筠栖笑着摇头:“民间的医师又不是只有杜庭诀一人。儿臣倒是认识一位在盛京颇有声誉的法师,她炼成的丹药颇有奇效。儿臣体寒,从前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手捧暖炉拥盖锦衾,手脚都是如同冰块一般温度。经此法师调养,如今已于常人无异,生脚生暖,就连受了风寒也能几日之内自愈。”
裴谨长舒了一口气,精神恹恹道:“真有如此之灵?”
筠栖道:“只要父皇允许,儿臣可安排她进宫替父亲查看一番。”
裴谨点了点头,道:“栖栖用心了。那就尽早安排她入宫,替朕查看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罢,裴谨把筠栖的手握进掌心,温和道:“栖栖是个好孩子,对谁都是掏心掏肺的好。雁雪虽说不是你的亲母妃,却尽心抚养你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报恩,待她如亲生母亲一般。裴修不是你的亲弟弟,你却也待他也如同亲弟弟一般,从小帮扶着他长大。”
说到此,裴谨的目光流露出心疼来:“可怜朕的栖栖母后薨逝的早......如若姝儿还在世,一家三口,该多好。”
裴谨用了一家三口这个词。
筠栖知道,裴谨是把她的母后怀姝正儿八经当作了唯一的妻子。
只可惜造化弄人,她的母后在艰难生下她的那一晚便因难产逝世,不光如此,还遭遇了一场大火,连尸骨都化作了灰烬。
若不是徐雁雪带着刚出生的她逃离火场,怕是她也不能幸免于难。
这也是她为何不喜欢徐雁雪阴毒伪善的为人,却俨然对她这般孝顺。在后宫之中,她与徐雁雪互相依附着生存。对待徐雁雪的儿子,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要倾力相助。筠栖知道这世上除了血缘关系,便只有利益关系才能长久下去。
裴凝,太子都是她不可控的因素。只有序王裴修将来上位,她的地位才将是荣华一世,无人撼动,甚至,可权倾一方。
见筠栖忽然失神,裴谨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筠栖的手背,语气温和,却似是在警醒:“栖栖。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扶风?夫妻两个闹矛盾要适可而止,又不是小孩子了。”
筠栖无奈道:“父皇。三殿下不和儿臣道歉,儿臣就不回扶风。”
裴谨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要朕把三殿下给你绑到天启来亲自给你道歉?栖栖好大的排场。”
“栖栖受了委屈,还不许栖栖给他立这个下马威?”
筠栖撇了撇嘴,将头枕在裴谨垂下的胳膊上,语气含带着委屈之意。
裴谨用掌心抚了抚她的头,叹了口气道:“你啊。三殿下养外室是不对,如今,你不是也把他的外室给处置了,也算是互相扯平了。等下月父皇做寿,把三殿下叫来天启,好给你们制造一个夫妻破镜重圆的机会。”
埋在裴谨手臂上的筠栖声音蒙蒙道:“谁要和他破镜重圆!”
“你呀!和你母亲一样任性。男人犯了错,就要不依不饶.....”
裴谨说这话时,眼神是蒙了霜雪的,极寒的,悲哀的。
“当初,就不该,就不该......哎,罢了。栖栖,夫妻两个互相退让一步便好,有时候不必较真的,朕知道这话你可能听不进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筠栖蹭了蹭裴谨的衣袖,安慰道:“父皇,栖栖有父皇,有贵妃娘娘,有修儿就够了。”
裴谨还算是个好父亲,替她时时操心着,筠栖的心底是暖的。却也随之夹杂着一股冷意,这冷意随着她的年仅增长越来越深,她的心境不再如同幼时那般单纯。
她自幼沐浴着爱意长大,母后是全天启最美的女人,父亲是全天启位高权重的男人。母后早逝,贵妃凭借抚养她一路上位,虽是真假情意互相参半,却始终待她如同亲出。
还有便是,全天启手段最狠最烈的男人贺九州自愿认做她的干爹,当然,这也归功于她有一个貌若天仙的母妃。贺九州曾待怀姝如人生知己。怀姝逝世后,他便把对怀姝的所有情意都强加给了她,在她出嫁那年,率领逐风卫千里奔赴扶风送嫁,这般的排场,全天下也是独她一分有的。
或许是从小什么都有,她开始不安于现状,她认为自己得到的应该更多。野心开始滋生疯长,谁也窥探不得。她认为,名望、声势、荣华这些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最重要,还是如何想尽办法维系这些沉浮不定的东西。
筠栖起身,掀开床榻前珠帘,一抹阳光投进来,照晒在裴谨的半个身子上,顿时暖意洋洋。
“父皇,晒晒太阳吧。”
她笑意盈盈,望望窗外开得酣畅的金黄桂花,想起了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