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衬衫被染得鲜红。
屏幕上播放着的画面, 似乎宣告了玩家的糟糕结局——这种被大口径子弹在胸膛前撕开一个大洞的伤势,稍微有点常识会感觉不妙。
在游戏的过场动画中, 本可以从机场登机离开非洲的玩家游玩的人物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一枚大口径狙击子弹穿过了她后,身边的保镖们才如梦初醒般——他们也困惑于子弹是怎么正好穿过他们的人墙护卫和黑伞遮挡,精准击中黑伞后的吴思薇(虽然打中的只是她的胸口,而不是大脑,某种程度上限于条件不大精准——粗糙得像军方狙击手, 击中敌人躯干便可了事,警方狙击手还至少被要求打中劫匪的头部T区,而不是人质的。但这种伤势,吴思薇必死无疑)。队伍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准备呼叫救护直升机——好吧,他们真的指望在非洲这种连肾脏移植都做不好、不一定有良好无菌手术室的地方救回居安博士的命?这是有预谋的,对国家所支持的反生化武器病毒研究所的蓄意打击——击杀天才的锋芒, 有时候是最简单的方法。
这时,贴身保镖听到如今队伍中正在为居安博士止血按压住大动脉的曾先生。或许他该称曾为"委员"。对方现如今是反生化武器委员会的一位技术官僚——你很难想象他几年前还在美国为一所生化武器公司卖命。无论过去这位先生做了什么, 如今他的手已干干净净。出身军伍、保持一片赤诚因而对曾圆滑世故的冷酷无法理解的年轻保镖一直坚信,曾这种人应该是无懈可击的利己主义者。
这个男人现在跪在居安博士, 那个女孩面前,徒劳无功地按压着女孩的大动脉, 试图止血。曾的手上都是血, 把他的袖口染红。那种鲜红暗示着含氧量丰富。
动脉血。不言而喻。
由浣熊市带出的草药种子培育出的草药制成的止血喷雾对这种伤势也徒劳无功。他听见了曾颤抖的声音,细微的颤抖,“给她注射病毒和血清。”
有人拿出了公文箱模样的便携冷藏箱。里面是居安博士的众多杰出成果之一,但这些成果只给她带来了死亡的阴影。这些原本是出于博士她的纯洁善意,为了解除人类的疾病与苦痛的发明,流毒于非洲这片苦难的大地上, 变成了给人提供力量快感的新型毒品。
"曾先生。"随队医护已经开始为注射做准备,但她同时强调,"这种病毒和血清具有不可逆转的成瘾性。她一生都必须注射这种昂贵的血清……"
“一生都需要打胰岛素的糖尿病病人多得是。”曾冷笑道,"注射。"
曾明明知道,这份血清的危害或许不仅如此。这种危险而强大的病毒和血清诞生不过一年,没有任何长期追踪。或许有一天,失控的病毒就会让女孩在实验室变成怪物。因此她的下半生都会在监控下度过——
曾心知肚明。
注射后,似乎也没什么奇迹发生——血没有立刻止住,伤势没有任何变化。
但所有人都察觉到女孩不再因伤势而痛苦的脸庞,以至于医护几乎以为她在执行安乐死。
在漫长的静默中,他们听见一声心跳。
而他们祈祷,这不会是一声因注射病毒而变异成怪物的心跳。
“……这就……结束了?”因为对游戏结局过于震惊,吴思薇瞳孔地震、喃喃自语,“这简直和《荒野大镖客》亚瑟得了肺结核,《赛博朋克2077》V最后只能活半年一样……什么狗屎结局啊!”
“不一定是死亡。注射病毒可能是为了续作而做的铺垫。”虽然并不是资深玩家却相当有商业思维的曾提出了这个合情合理的设想,“那个病毒和血清应该是下一部的关键设定。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走两条不同剧情线的玩家明明都打出了前往中国平静生活的结局,最终我的剧情线却会因为有关于安布雷拉的始祖病毒的线索而前往非洲,你的剧情线则是全球劣化病毒的原材料提取都来自非洲,劣化病毒血清的泛滥正起源于此。”
“有道理……而且我们已经把后半部分打了两遍,虽然选了不同选项,剧情也有所不同,但是结局时我的角色一定会在前往机场离开非洲的时候被狙击,而主任你的路线最后一定会给我的角色注射病毒。除此之外,其他结局都是必死无疑。这应该算是通关了吧?啊,看到了,已经在播放制作名单了!”
屏幕上划过一行行名字。
“不过,思薇,有一点我很在意。”玩家频道里主任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有一瞬间吴思薇以为自己其实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周末和主任开语音会议。吴思薇急忙端正坐好,虽然对方完全没可能看到她,“主任,请说!”
“思薇给角色取的名字是‘居安’,对吧?来自五台成语,‘居安思危’。思薇的取名很……有趣。或者说,体现了思薇随心所欲的风格啊。”
吴思薇冷汗淋漓。
五台间谍,危!
“主任,我只是喜欢玩谐音梗啦!‘居安思危’和‘思薇’,听上去就很搭诶。”她急忙解释,曾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流露出强烈的怀疑。
这应该算是暂时过关了?吴思薇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肚子饿了,准备点外卖,便结束玩家通话。
电视屏幕上开始显示结算页面。
[游戏结束。
逃离浣熊市 ——50点
完美击杀所有Boss——60点
攻略艾达(好感度:好友)——60点
成就:难吃的飞机餐——10点
成就:千阳之阳(目击浣熊市核爆并对该事件进行调查)——20点
npc评价:虎与伥——20点
(详细评价:为虎作伥。伥,传说中被虎害死的人在死后为化作伥鬼,成为虎的帮凶。但《广异记》里也有为伥作虎①的故事。
你和他,谁是虎,谁是伥呢?原本确定的答案似乎并不是那么确定。)
评价:A
双人游玩模式:双倍奖励点
推荐游玩:奖励额外加成0.5倍。
总计:550点
未完成支线:获得始祖病毒
未激活路线:阿尔伯特·威斯克
目前奖励点:2170点]
没想到现在的点数已经这么多了。如果花费一百点回家去看看爸爸妈妈应该没问题吧……?吴思薇下意识打开奖励商店,心中蠢蠢欲动,可惜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就是需要五千点的‘回家’奖励,立刻浇熄了她心中的火苗。
不行不行!100点也很重要的!虽然很想念爸爸妈妈,很想偷偷地,远远地看他们一眼都好,但是她要稍微忍耐一下。
虽然忍耐又可以被称为对自己残忍的美德。
现实 SCP基金会某站点
一扇沉重的钢制大门在吴钟向守卫出示并扫描访客卡、被摄像头扫描虹膜、指纹后缓缓打开。“吴钟博士。”全副武装的警卫盯着他的脸,确认证件上的照片与眼前的中年男性一致,“请跟随我。”
证件照拍摄于两年前。很显然,那时候这个男人应该还是幸福的,连那张不准微笑的证件照都显得柔和,而面前的男人面容冷峻而疲惫,中年人风度翩翩的脸庞也带着深深的痛苦阴霾。他们一路沉默。深入这栋建筑某种程度上与深入核电站没什么两样——维持这里需要谨慎遵守规章的工作人员:我们指的是,永远遵守,无论代价,否则后果堪忧。
何况这里或许比核电站危险得多。
实际上,吴钟有些惊讶他提出的探望申请如此快速地得到批复。他不会以为SCP基金会真的在乎一个被革职的O5成员的夫妻生活。他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他的妻子了,如果不是负责评估现实扭曲者的心理医生的建议,“这对保持她健康的心理状态很重要。”,他怀疑他们毫无隐私一周一次的公开视频会议能否持续这么久。
公开,是的,吴钟选择这个词是深思熟虑的。基金会的人从来不出现在他们的通讯中或说哪怕任何一个字,但如果你留意视频左下角里永远大于2的“会议人数”你就不会对基金会有任何尊重隐私权的奢望。为SCP基金会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吴钟深知接下来他与妻子的会面也将在监控下进行——还有什么别的可以期待吗?在他为基金会工作了这么久后,他甚至不为他们这么做而惊讶。他从加入时就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不是吗?吴钟早已在多年前做出选择。他发下誓言要为全人类的安全而服务,无论其代价,而现在发生的也只是二十多年前他许诺的代价之一。
走廊白色的灯光刺眼到能模糊时间感。如果在站点里待久了,不往加固的钢化玻璃窗看去,很难分辨此刻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偶尔他们会遇上行色匆匆的巡逻警卫,对上他们略微怀疑的目光。无论如何,通过重重验证与安检,在拐了第二个转角并扫描访客卡获得系统准许搭乘电梯后,警卫才低声说,“助理研究员会负责接待你并重申探视规则。”
“我明白。”吴钟知道接下来的流程,助理研究员向他重复一遍他早就知道的一切,全程录像作为法律证据,如果违反协议且有危害站点安全的嫌疑,基金会有权向他使用武力。
吴钟进入了一间普通的接待室,女性助理研究员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善意地询问了他,“你需要休息一下或者去盥洗室吗?”
“不,谢谢。”他很好——吴钟现在只想见到她。
一道柔和的女声开始朗读,他拾起会客室的茶几上的协议,“……大型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已被布置于SCP-CN-■■39所属站点内,这意味着SCP-CN-■■39和其环境的休谟指数将处于正常均值。但如果检测到休谟指数短时间内的剧烈变化,基金会有权使用任何级别的武力消除可能存在的威胁,您的安全将不被纳入考虑……”
很好。吴钟迅速扫过密密麻麻的印刷体。假如这一份苛刻的协议被公之于众,很可能会被法院断定为无效合同。但基金会的法律顾问依旧让人写出来了这一张废纸。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间房间看上去不像一间牢房。色彩柔和的家具和墙纸。几扇特意加固的小窗,在确保它和旁边的钢筋混凝土墙壁一样坚不可摧外,也能透出外界的阳光与景色。这也许是站点的心理顾问有意为之,和缓居住者的压力。绝大部分现实扭曲者仍然是人,即便他们或许会自诩为神,他们并非全知全能,仍然具有人性,被感情左右理智。即便是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确保囚犯居住舒适不仅仅是人道主义,也能打消些反抗意志,给基金会节省成本。
窗边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睡裙的消瘦女人坐在柔软的布制沙发团上在读书,她的手上仍旧戴着他们的结婚戒指,简洁又闪闪发亮。
有一瞬间吴钟仿佛回到了女儿吴思薇失踪前的平凡生活。他几度试图张口,但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真是奇怪,真是不可思议。吴钟有那么多话想面对面地对她说:当他得知她和犹格做了交易时。当他成为了O5成员满心喜悦时。当他以为他能找回他们的女儿时。当他被革职时。
但他沉默不语。就像他以为他见到妻子时会流泪,但他并没有。他早已无泪可流。
女人合上书本,她站起来,转身,她脸上的喜悦几乎显得孩子气,“我知道你会做到的!你会说服你们基金会里的傻蛋O5们来见我。”
“他们在听。”
“我知道,”黑发女人无所谓地把书随手放在茶几上,“但我根本不在乎。”她对他微笑,“你这个傻瓜。”
吴钟与她相拥。温暖、熟悉、平静。他彻底放松,忧虑与痛苦一时间也离他远去,正如刘晓燕,他的妻子所感受的一样。“晓燕,你过得好吗?”
“好到不能再好,除了放了我,他们几乎无所不能。”她放开他,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上的笔茧擦过她柔软的、涂过护手霜的手,“可能是由于他们怕我某一天心血来潮突破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把这个站点变成巨型泰迪熊,他们对我好得有求必应。我可以随便要求他们买下全套每本几千元的学术书籍,这种生活简直是我读博士以为自己找不到工作时梦寐以求的。”黑发女人相貌与吴思薇有几分相似,但更加成熟,她眼角已经有几条细纹。她和吴钟更像。他们有同一种气质,面对苦难坚强而冷峻。“偶尔我会好奇,你们的经费是怎么来的?”
吴钟迟疑了片刻,“这可能是某种未解之谜?不过绝对不像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一样靠每年五万美元的学费。”
“哼,明白,你的保密协议。”吴钟听到她这样说不禁苦笑。为什么她这么笃定他对基金会无所不知?
她带他一起坐在沙发上,“有什么新消息吗?”
吴钟知道她问的新消息是什么——他们的女儿。他组织了自己的语言,“有一件事,我怀疑它高度相关。哥谭,你记得那座城市吗?”
“那座新城?”刘晓燕拿起报纸,翻开到一页有关哥谭的新闻,点了点哥谭字样,“有人用《古尔遗约》②所创造的一座不应该存在的罪恶之城。有时候我怀疑SCP基金会是不是也是那样出现的:某日突然存在于世,扭曲了历史,却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据说你们基金会叫这种状况为CK级情景现实重构。”
“这一次是哥谭局部的改变,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加入进来了。你的堂哥刘英止不公开的私人邮箱收到了一份以思薇的口吻写的邮件,用了匿名电子邮箱(第二十六章)。日期和时间与我们检测到局部现实重构非常接近。她说她目前很好,正在尝试回家。如果无法回家,她在那里也会很幸福……让我们不要担心。最后,她希望我们不要责怪刘英止给她买了PS5。基金会尝试过追踪,但只查出原始地址大致在哥谭区域,包含其辐射的郊区和卫星城范围。她似乎还以寻找导师的本科生的口吻向你的实验室邮箱发过电子邮件,她应该知道你暂时不再工作了。”
刘晓燕扬了扬眉,“这一听就绝对是她会写。哦,她还会对我不再工作而心怀不安。”
吴钟似乎想起了什么,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如果她知道你做了什么。”这位颇有涵养的高级研究员、站点主任回想起妻子是怎么冒着死亡与疯狂的风险去召唤犹格获得禁忌的知识便不禁气得头脑发昏,“如果女儿回了家,一见面就是已经变身人型血肉意大利肉丸面的你,不吓得发疯才怪。”他认真地转头望向妻子,“不要冒险使用你的现实扭曲能力,不要再做任何无意义的、最终只能带来痛苦、疯狂与毁灭的牺牲。我和你一样在乎我们的女儿,前提是这绝不会伤害你。”
“但你呢?”刘晓燕望着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我好好地活着,而你一个人会为了我和思薇去牺牲你的一切,设计些危险的实验,然后平平无奇地被收容物弄死、死于收容失效、或者被基金会open the door。”她微微一笑,“不幸的是,我也会这么干——你在和我结婚是就应该知道这件事。”她和他都共享着一种决心,这种决心支撑着他们面对苦痛:他们不惧于为对方牺牲,因为他们都知道另一个人也会做同样的事。
吴钟博士刚刚的气势立刻消失殆尽,重归一位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默默转移话题,“基金会没那么危险,收容失效很少见。至少我能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
“在你刚刚短短的一段话里我就能发现归因谬误、以偏概全、幸存者偏差这些逻辑谬误。我也可以说,作为调查员我工作了二十多年还没疯……”
刘晓燕盯着丈夫鬓角发白的发根,那是一撮没有染好的白发。她装作没发现,露出一个微笑。他染得没有她好。
并不知道父母现在正在干什么的吴思薇,此时刚刚关闭了电视和PS5。饥肠辘辘的她在下厨前顺路去检查陆行鸟蛋的状态。按照手册的描述,陆行鸟蛋已经进入了孵化期的末尾,吴思薇最好时刻关注蛋壳,别让破壳而出的陆行鸟幼崽独自在家横冲直撞——这也意味着,吴思薇在明天上班的八小时里也需要照顾陆行鸟蛋。仿佛是感应到她热情的目光,陆行鸟蛋不禁抖了抖。
“传说中的陆行鸟BBQ、陆行鸟汉堡包——都没听说过。为什么大家不吃陆行鸟呢……”吴思薇沉思着,“就像为什么人们不吃马肉也是值得探究的问题一样,陆行鸟很大只,培养周期却比马匹短很多,这种生物不应该与牛肉一起成为规模化养殖的蛋白质来源吗?就算是马肉做好了也会很好吃,陆行鸟应该也……”灵活地使用了社会学的想象力探究奇怪的问题是很好,但如果吴思薇认真地干了这个田野调查,可怜的陆行鸟似乎会极为不妙。
陆行鸟蛋再次在吴思薇的抚摸下瑟瑟发抖起来。
吴思薇毫无自觉,忧心忡忡,“这是怎么回事,再这样全天候发抖,蛋壳就会裂的吧?”殊不知她才是吓到陆行鸟的罪魁祸首。
周一,社畜们最讨厌的一天——他们又要开始新一个受苦的轮回了。还没到早上九点,神罗大厦地下停车场内每个人都各自行色匆匆,不发一言。他们都急着上班打卡,电梯的叮咚声一旦响起,一群还在排队等电梯的人便抬眼望去。其动作一致到颇似被军训过的行尸抬眼看向鲜肉。
吴思薇就在这时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纸箱走入队列最末端。纸箱颇大,完全挡住她往下望的视线,看不到自己脚下有什么,只能小心挪移,“好多人在等电梯啊……”她有点烦恼,“可是走楼梯虽然快,我抱着箱子根本走不动吧。一不小心摔倒,陆行鸟蛋碎裂就更不好了。”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