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7th-晋江首发

57th-拉薇娜[3]

……

然而, 六年后。现在——

早已死去多年的母亲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为什么?他是在做梦吗?一切是真实的吗?』

心中既震惊又困惑,狱寺隼人找不到可以解释一切的答案。但他对此却没有任何犹豫和挣扎的,几乎是一瞬间便接受了母亲拉薇娜还活着的现实和事实。

为什么不呢?这难道不正是神明存在于世的证据吗?

当年大家一定是搞错了……或许是那时, 母亲已经倦于囹圄与父亲的感情漩涡当中, 便借着意外事故,换了身份, 远走他乡,开始了新生活。再或许, 父亲也是知晓这件事的。如果他真的那么深爱母亲,很有可能自愿放她离开……狱寺心中翻涌着诸多乐观猜测。

他这时又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美好多于丑恶的, 人心都是柔软向善的。

狱寺隼人没有见到过拉薇娜的遗体。

离家出走后,狱寺去了翡冷翠, 那个被一种绿纹大理石点缀得如同一粒翡翠的意大利中部城市。鲜花之城。拉薇娜爱花,就像热爱音律一样。

至少在狱寺隼人看来, 翡冷翠作为她最后的归宿,也是十分适合她的。

八岁的狱寺隼人裹着风尘和疲倦,找到那镌刻着「拉薇娜」之名的墓碑时, 是在满铺着薄露的清晨, 朦胧泛白的天色里。

也是在那一天,狱寺隼人成为了漂泊者。

因为他失去了对一切永恒之物的信任。他再也无法对温暖的事物充满热爱。他孤独又痛苦的灵魂只能在无尽的颠簸流浪中, 在每一个陌生动人的刹那间汲得一丝慰藉。

……

狱寺隼人撑着伞, 走在拉薇娜的身侧, 跟她一起回她现在的住所。是拉薇娜的提议。如果天气没有这么糟糕,或许他们会迫不及待的, 在附近寻一条长椅,坐着讲讲家常话。

不过,阴雨连绵也有些好处。

狱寺有些发窘。他看着拉薇娜握着的, 自己的那把黑伞。看着伞面遮蔽掉的,如溪流般,从风都吹不透的浓重乌云里滴下的冰冷雨水连串的滑落。至少,他有了更多时间能组织语言,去思索自己要说些什么。

他们母子间已经有了太多生疏。

即使是他们最亲密无间的那三年,相处时间也是完全不如正常母子的。

如今,他们彼此间唯一感到亲近和安定的,除了「当不能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的共识,大概只有相同的发色和眸色了。狱寺很清楚,十四岁的自己身上已经窥见不到丁点三岁的狱寺隼人的痕迹。躁郁冷酷的少年和软糯可爱的幼童,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叠合。只有五官,无论是现在,亦或者是小时候,一如既往的出色,精致。

狱寺有自知之明,所以他有些拘束,有些烦躁不安。

冷淡的垂着眼。他在想,自己有没有成长为值得拉薇娜骄傲的模样?拉薇娜会不会对他沾染上了抽烟的恶习,性情变得暴躁易怒而不满?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家出走多年了吧?

如果所有的都知道了,拉薇娜又会如何作想呢?

唇角绷紧,狱寺隼人少有的踌躇不决,一路都沉默的反常。

最终还是温柔宽仁的拉薇娜主动一步,先行挑起了话题。她已经平静了自己的情绪,止住了眼泪,只有眼尾还掬着少许微红。微微侧过脸来,拉薇娜柔和的目光探过来,口吻尽量轻松地对他说。

“隼人这些年……长得好高。”母子连心,拉薇娜也没有唐突地提及空白的那十年。他们之间不消多言,便已达成了共识和默契——那就是在相互准备好之前,谁也不会擅自越线。

拉薇娜伸手,微微弯腰,在自己膝盖部分比划了一下。

“以前才这么一点点。”

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啊,狱寺想。

岂止是他的身高。低眉,看着额心才到自己鼻尖的拉薇娜。他的性格,喜好,甚至生活习惯都已经天翻地覆了。狱寺隼人自己都不记得,最后一次认真努力地练习钢琴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不久之前,他还在罗马的时候,正是因为钢琴结识了卡尔洛大叔和他的儿子尼可洛。又在阴差阳错之下,幸得了彭格列九代首领的赏识才加入了彭格列家族。再然后接受了任务,来到了日本,遇到了十代目。而这些,现在想起来,仿佛都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就连狱寺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在人前演奏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又究竟是什么时候,手指触碰到琴键都会不可抑制的发颤。

虽然咬紧牙关的话,颤抖也能如同潮落般平息;指尖轻轻落向琴键时,纤细而优雅的旋律会一如既往的缓缓流泻而出。但是……狱寺还是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他的天赋。他指尖仅存的,不过是幼时镌刻到了骨子里的习惯罢了。

当然,这些并没有必要同拉薇娜讲。

“……嗯。”

对此,狱寺只是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抿紧了嘴巴。

“隼人怎么来了日本,你现在应该已经念中学了吧?成绩……”拉薇娜并不介意狱寺态度的被动。她自顾自地接下话茬,觉得自己问题有些太多了,就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隼人从小学东西就很快,想必现在成绩也很优异的吧……跟学校的朋友相处的怎么样呢?”

离家出走后,狱寺就不再接受贵族式的家庭教师的教育,也不曾去过学校。也是最近,一周前才刚刚在彭格列家族的指示和帮助下,转学进了并盛国中。从辍学失足的未成年黑社会人士,摇身一变成为了成绩优异的国中一年级生。

但这个也是没有必要同拉薇娜讲的。

狱寺隼人迟疑着,斟酌了一下要怎么回答。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现在在日本读书,学校还不错。”他没有说朋友,因为他没有这种东西。

十代目并不是他的朋友。十代目是他愿意为之献出一切,要效忠至死的首领。

“欸?隼人现在是在日本念书吗?杜王中学吗?” 拉薇娜惊讶。“这是……你父亲的决定吗?他……他还好吗?”

“跟他没有关系!”狱寺不耐烦说起自己的父亲。

“——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失而复得原谅父亲,虽然也没有憎恨过父亲。狱寺只是一直漠视他,全然当他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立即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恶劣,狱寺稍稍平复了些心情才继续:“现在是在并盛中学读书,杜王町的临镇……我现在也住在那里。”

幼年时期的狱寺隼人脾气并没有现在这么坏,在拉薇娜面前他有意识的多加收敛。

“……自己一个人吗?”拉薇娜怔了一下,目光盈出了莫名的难过和歉疚。

这令更加狱寺烦躁。

他别过脸,将伞面向拉薇娜的位置倾斜,遮住了自己的脸。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狱寺眼里全是散不掉的阴鸷。他们已经从繁闹的市区走进了僻静的居住区,这附近的绿植远比街边要多许多,湿淋淋的雨水里是不是会有一阵淡淡的花香,从花圃飘来。还有冷石的气味也飘着涌过来。然而这些梅雨专属的美好并不能使狱寺的心情变好丁点。

被丢弃了自己的母亲怜悯和痛惜,还有比这更糟糕透顶的事情吗?

狱寺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他并没有责怪过拉薇娜,一次也没有过。即使是现在,他知道了她并没有死去,只是一直以来欺瞒了自己,独自活在这世界一隅。但他也知道拉薇娜的出发点是爱,是为了自己好。他理解,甚至是庆幸对方还活着,庆幸当年的拉薇娜作出了这样「自私」的选择的——所以,他一点也不需要拉薇娜的道歉。一点也不。

“抱歉,隼人我……”但是拉薇娜却完全不懂他的心情。

“别……”狱寺更逃避面对拉薇娜了。

他嘴巴里,舌尖上全是苦苦的味道,顺着喉管,淹没了他的心脏。

“别——跟我说抱歉!”无法克制自己,狱寺隼人粗暴地抗拒母亲的愧疚。

仅仅要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就已气喘吁吁。

拜托,说些别得什么都好,别再说这些了!狱寺隼人难受得胃绞痛,他突然一点也不想要跟着拉薇娜回她的住所了。

那些,曾经在罗马街头靠着孤独和暴力而消磨掉的糟糕念头,现在都隐隐复燃。狱寺本以为,在日本,他的命运之轮要开始向着新的未来旋转了,而曾经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也已经远去……可实际上,他并没有。

“……隼人?”拉薇娜对他突然的激动感到了困惑。

她当然会不解。因为他们除了共同拥有着血缘关系和一段非常短暂的美好回忆外,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是陌生人。狱寺隼人此时此刻胃里不舒服极了,他还有些恶心。

「拉薇娜」是一道封印,是将狱寺隼人过去的一切糟糕记忆封印进美好假象的咒语。为此,狱寺隼人拒绝了钢琴,就连任何关于父母亲的事物都听着刺耳,他全身心都回避着过去。

十年前的九月十四日那天起,从他独自坐在琴室,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拉薇娜的那天起,狱寺隼人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名为坚强和正常的硬壳,保护他破碎软弱的灵魂。

拉薇娜的出现,却让他又想起了一切不堪。

为了逃避痛苦和软弱,只是为了完全否定会哭泣的不被爱着的自己,狱寺隼人离开了家族,妄想借着暴力、名誉和地位来获得安心感。但他其实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有被谁追捧、崇敬。他只是希望自己能被谁需要,有人能呼应他不成声的呼喊。

狱寺隼人抬手捂住了脸。

他嫌恶地想,真是恶心啊,真是狼狈啊。

“隼人?”拉薇娜什么都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或许她曾经很了解三岁的狱寺隼人,但她一点也不了解现在的狱寺隼人。

在拉薇娜的指尖即将充满关怀的触碰到自己时,狱寺向后退开了半步。他使拉薇娜扑了个空。冷淡的垂眼,狱寺在拉薇娜的注视下,将手里她的伞合起来,系上束绳后,递还给了她。

“隼人?”拉薇娜不懂他这是做什么。

她几乎是瞬间要将自己手里的伞移向自己的儿子,就像狱寺曾为她做过的那样。但是,狱寺抬手拒绝了。冷漠的手指抵住了伞柄,狱寺隼人用上了远超于拉薇娜的气力,令她进退不得。

“淋雨的话会感冒的!”因为担忧而忍不住生气的她像极了一位母亲。

滂沱的雨里,狱寺眨掉了睫毛上连绵的雨水。冰凉的雨顺着颈线流进他的衣服里,转眼间扑灭了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捂出来的热气。衣服半湿和全湿没有差别,贴在身上都是冷飕飕的,还有种恶心的粘腻感。不过被这样的大雨浇着,狱寺的思绪和心情反而都比之前冷静了很多。

“下次吧。”狱寺目光笔直地望着拉薇娜,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