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陈清凡很犹豫，犹豫过后，无论是出于对乒乓球的热爱，还是出于雷蒙·博耶尔是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欧洲白人，即使迟疑的情感正抨击着他的心房，他终究还是做出了不违心的决定。
“雷蒙……你介不介意我多说一点？”
“多说一点？”法国人面露茫然。
即使他从不缺乏对自己的信心，在世界乒坛打出名堂的陈清凡终究是在欧洲遭遇了太多的白眼，二十多年前的世界实在太过苛刻，远不像现在这般的包容与开放，充满了各种偏见与保守。
这就让陈清凡不由压低了声音，有点害怕被其他人听见，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实在是显得有些“高高在上”，可以说是好心的建议，也可以说是一种傲慢的指点。
他把雷蒙拽到身边——没办法，这是客观存在于大多数白种人与黄种人之间的体格差异，明明比他要小四岁，他却只到雷蒙·博耶尔的锁骨上方※——陈清凡扯着雷蒙的手腕，让法国人低下头来，即使这样，他还不得不抬高脚跟、仰起下巴，才能把嘴唇凑到法国人的耳畔。
陈清凡先解释了一下，他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单方面的一种视角——然后把他对这场比赛的感想、还有他觉得雷蒙确实存在的一些问题、以及那些他觉得雷蒙或许、只是或许可以发展一下的方向，详细地说了一下。
说完了，陈清凡松开雷蒙，他的脚跟重新落回到地面。一时之间，这个同样年轻的中国球员甚至有点不太想去看友人的表情，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并不后悔，却也立马开始反思自己的遣词造句是不是太过“傲慢”，总是有一种下一秒就会当场友尽的恐怖预感。
陈清凡：危。
然而，并没有，不仅没有友尽，他的法-->>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国友人甚至还想得更多。
雷蒙·博耶尔露出了被说懵的表情，微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小小只的中国人。
“陈…？”他迟疑地呼唤着有人的姓。
这语气听起来可有点不妙，陈清凡闭闭眼，一句“对不起”接着就要说出来。
然而——
“……你好厉害啊。”
出乎意料的，迎来的并不是或不悦或激进的指责，而是那种瞠目结舌的感叹。
这让陈清凡一下子睁开了眼，赶紧仰头去看看他的法国朋友。
他的法国朋友有着一双很漂亮清澈的灰色眼睛，看起来就像是太阳落山时那一闪而逝的灰色交替。
那时的雷蒙·博耶尔是真的觉得，这个只比他大四岁的中国人是真的太厉害太厉害了。
雷蒙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钦佩与赞美：“你的理论知识也这么好吗？你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个了不起的资深教练！而我……我……我能不输球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你不仅打球打的这么好，还懂得这么多，而且，你说的这些，其实有不少，我的教练也对我这么说过！还有，这不是一场比赛就能看出来的吧？陈，你曾经仔细看过、反复看过我的比赛是吗？你——我——”
陈清凡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冲上头顶，弄得他整个人都有点晕晕乎乎。
——啊，那天在卫生间里听到哭声，然后他在犹豫后选择从缝隙里递过一包纸巾的决定简直太正确了！！！※
即使再怎么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他人的眼光，人终究是一种群居动物，再说欧洲是当之无愧的乒乓球大洲，在真正打入世界级的赛场、也就是欧洲赛场之前，只是个少年人的陈清凡，当然还是幻想过自己也能交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乒乓球友人的！
他曾经这么美好地幻想过无数次、太多次，在数不清的夜晚中做着让他喜不自禁的美梦，但最终还是被冷冰冰的现实浇的心灰意冷，好在这样的心灰意冷并没有击垮他，只是让他本就坚定的决心变得更加强大。
——但是这与他依旧希望拥有一个不对他报以偏见的、并且同样喜欢乒乓球、且能站在世界乒坛的赛场上的欧洲朋友并不冲突！
陈清凡只觉得自己的心中都飘起了泛着香甜气息的小花花。
他有些晕晕乎乎地说：“啊……也、也没看很多………雷蒙，你没生气吗？真的没有生气吗？不会觉得突然这样对你指指点点的我很冒犯吗？”
时至今日，已经四十二岁的陈清凡依旧记得，当年还是个未成年大男孩的雷蒙·博耶尔是如何回答他的。
年仅十六岁的雷蒙·博耶尔说：“当然不会了！”
年轻的法国人看起来很惊讶，就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然后雷蒙·博耶尔就笑了起来。
在陈清凡看来，他的笑容有着阳光的味道，是所有的欧洲球员里，笑的最好看的。
那时候的雷蒙说，甚至是变得有些兴致勃勃：“我只是觉得很高兴，陈，这说明你是真的把我当朋友，并且真的希望我能变得更好；而且，我觉得你也很伟大——不，是在我心中的那个你变得更加伟大了！是‘更加’！虽然……虽然我很弱，完全无法对你造成威胁，但是你竟然会这样不留私心地去帮助一名并非是你的国家的球员，我现在就觉得……觉得………我，陈，我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像你这样的人！我也会去认真且平等地对待我的每一位对手！只要我的对手愿意，我也会去用心且真实地指出他们确实存在的问题，让他们在乒乓球的领域里变得更好更好，就像是今天的你对我所做的那样——不过……”
说着说着，兴致盎然的大男孩又露出了低落的表情，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了失意与自嘲。
“不过，我又不像你………我这么弱，教练又在劝我，一定要认真地考虑是否要走上职业球员的道路了，而且，我现在只是练球就已经这么吃力了，还没有什么很好的成果，更别说像你一样，不仅球打得好，还能分析出一名球员的切实状况了，我……”
雷蒙想，不行啊，在崇拜的球员的面前，说这么丧气的话。于是他暗暗地捏了捏手心，迅速地填平了心中的沮丧，他想要让自己再笑起来，然后去调侃一句，不过未来还远呢，谁说——
“——说什么呢雷蒙！你才十六岁，未来还远呢，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呢？而且，在我看来，能说出这样的话，起码在心性这一方面，你已经超出绝大部分的球员了…！”
只有一米七的小小中国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语气破天荒地变得激烈了起来。
雷蒙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崇拜的球员、自己现在的朋友。
他的中国朋友有着一双很好看的黑色眼睛，黑色里泛着点浅浅的棕色，对他露出了鼓励的笑容：“而且，雷蒙，我会帮你的，只要你不介意，不觉得我很啰嗦、我太傲慢、我在冒犯你——只要你不这么觉得，我永远会站在你的身边，我永远会观看你的比赛，我永远会严厉地挑出你的毛病，但是我也会永远地为你加油，向着那个最高的目标一直前进，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想不是吗？”
那个时候，雷蒙想，自己在大哭过后的那一天鼓起了勇气，去找到了那包湿巾真正的主人，然后和他成为了朋友，这真是一件太好太好的事情了，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他希望这种幸福可以持续到永远，就像后来的他和后来的陈所约定的那样，他们两人将会永远遨游在乒乓球的海洋中，只要条件允许，打到四十岁也不是不可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