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7、自闭IF-TE(终)

陈清凡的心中升起始终不去的叹息与担忧,因为苏舟的状态看起来不算太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双早已不见星辰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显得心神不定,坐立难安。在将水杯塞到了苏舟的手里后,陈清凡低低头,又发现苏舟的双腿也在不停地抖。

“……粥粥?”陈清凡放轻了声音。

苏舟不断摩擦着温热的水杯,嘴唇张了又闭,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陈清凡很耐心,他的心跳加快,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办公室内寂静了许久。

苏舟的下嘴唇摩擦出了糙皮。

过了好半晌,他从艰涩的喉间里挤出了声音:“舅舅……”

这不是对待教练的说话态度。

陈清凡立马说:“我在。”

苏舟把话说得很慢:“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样,”陈清凡在心底吐了口气,“可以告诉我吗?”

苏舟沉默了一会:“我……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但是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陈清凡握住了苏舟的手,他感到了自水杯传来的热度,透过苏舟的手背,又传到了他的手心中。

“我在这里,粥粥,”他声音极轻地说,“只要你想,说出你现在想说的,如你所愿,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这或许是苏舟一直以来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也是他一直想要听到的话语,并且说出这句话的人也是他想要的那个——尽管,如果要细究一下的话,说出这句话的人,终究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一个。

“……这或许不太好,”在最初的漫长沉默后,苏舟的语速逐渐加快,“我只是觉得……像是漫长的梦终于醒了,也像是我终于可以开始去做梦了,我想了很多,对比了很多,觉得……觉得我应该做的事情差不多做完了,在铮哥退役之后,在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之后,我好像……我好像到达了终点了,我好像不用……不用再继续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做事了,我也知道我应该继承你的衣钵去当国乒队的教练……可是,这好像已经是在计划之外的事情了,我似乎已经到达……终于到达了我最初计划的那个目标的终点了,所以也可以不用……不用……”

陈清凡很想说,我们什么时候要求你去做过什么了;但是看看苏舟紧张到生出汗水的额角,他最终只是问:“这很好,粥粥,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苏舟的手霎时一紧,如果他的力气够大,这一瞬间响起的绝对是水杯破裂的声音。

——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苏舟觉得他的想象力早已枯萎。

“……我不知道,”苏舟喃喃着,涣散的双眼里倒映着泛起波澜的杯中水面,“我不知道,舅舅,我现在只是觉得很空虚……真的很空虚,我觉得梦醒了,又像是开始做梦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也没有想去做其他事的欲望………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只是因为一个‘节点’恰好到了,终于到了,所以我好像……好像也可以开始思考一些不应该去想的事情了,继续当教练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一辈子也可以这么过下去,可是至今为止的人生又让我几乎没有实感,有点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而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到底在干什么呢?或许你可以把我扔到非洲,去过几年困苦的日子?我知道……我知道这么说很矫情,钱财、名誉、人脉……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我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是………我感觉没有意义,舅舅,这些都没有意义,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不,我知道我该继续当国乒队的教练,所以……所以是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似乎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了,我……我甚至觉得我活着就是没意义的,我——”

“——那你至少知道现在不应该做什么。”

陈清凡板过苏舟的肩膀,他看到了苏舟的眼睛,眼底积起了模糊的、没有流出的泪水。

十二年来,有很多话,陈清凡不是没有对苏舟说过,但是他的外甥油盐不进,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或许这次能多少有点用呢?陈清凡不禁这么想,然后又一次重复起在这十二年间大同小异的话。

“苏舟,其实有很多人、或者说是大部分人,在他们一生里,都找不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领域、真正所热爱的事物——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先去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可是你已经跨过这个阶段了,你可以不再为每日的衣食住行去烦恼发愁,而作为你的舅舅,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希望你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找;但是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生活状况让你很空虚……让你在流泪。”

陈清凡抹去苏舟眼角的泪水:“如果它让你流泪,那么让一个人空虚流泪的事物,就是不适合这个人的事物——你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没关系,但是我们至少知道了你不应该做什么,既然你觉得过去的人生没有实感,那就让我们结束这一段没有实感的人生,至少,我们能知道,这就是现在不应该去继续做的事情。”

苏舟已经又低下头去,陈清凡只能看到苏舟的侧脸,露出的半边眼神依旧没有什么焦距,分离,涣散,看起来浑浑噩噩,像是许久未睡,也像是刚刚睡醒。

陈清凡叹了一声。

苏舟的身侧落下一声由衷的叹息,这声叹息从膜的空隙中偷偷潜入,焦急地在苏舟的耳边攒动徘徊。

陈清凡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不知是否是苏舟的错觉,陈清凡的每一句话,尾音似乎都有点抖。

“苏舟,听我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抵达了你为自己定下的终点………结束了,粥粥,请听听我说的话好吗?我们可以开始定下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你的下一个目标了,或者,如果你想,没有任何目标也可以,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你的脚步从来就不曾停下,你现在所得到的钱财、名誉、人脉,这些都是由你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不断挥洒的汗水、每日付出的拼搏所换来的,这是你应得的,哪怕你今后什么也不做……只是每天在家里吃吃睡睡,变成一个秃头谢顶的大胖子,只要这不是‘你不想做的事情’,那么,这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陈清凡忽然用力地捏紧苏舟的手——

苏舟受惊般地转过头,近在咫尺的人撞入了他的世界,他看到了陈清凡发白的鬓角,与夹杂在黑发中的根根白发。

-

两个月后,又是一年的年底,在今年的年终巡回总决赛中,差一个月满三十六岁的苏舟拿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枚银牌。

是的,是代表亚军的银牌,而不是代表冠军的金牌。

并非以金牌落幕的结局,似乎少了一些完美与命中注定,这让不少人发出了由衷失望的叹息,却也终究是由这枚银牌作为终点,为苏舟二十年来的职业乒坛生涯画上了句号。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月,苏舟召开了有且仅有一次的退役发布会,正式宣布结束他的乒乓球职业生涯。

这没有什么好惊奇的,这是早已被宣布的意料之中的消息,然而,在退役后,苏舟却并没有接着就宣布进入中国乒乓球国家队的教练组——

中国苏似乎并没有想要继续混迹乒坛的迹象——这是意料之外的消息。

接着,苏舟消失了——这是完全不曾预料到的消息。

随后,贺铮也失去了踪影——在第三条消息的基础上,这一条消息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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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最迟钝的人也终于意识到“苏舟和贺铮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后,前足坛的常胜将军与前乒坛的天才奇迹终于被百分之百地确定是“一起消失了”。

有人说他们是去旅游了,有人说他们是瞒着众人去领证了,有人说他们是厌倦了和体育赛事相关的事情,有人说……

总之,无论众人如何纷纭猜测,面对媒体迟迟找不到人的现状、面对苏舟与贺铮两人都不再更新动态的现实,人们终究是无法再得到他们的消息,如果不是国乒队一切如常——主要是指苏舟的亲人陈清凡一切如常,人们真的会怀疑,苏舟与贺铮是不是遭了什么意外,才会变得杳无音信,要知道,在一个信息化极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里,两个世界级的知名人物音信全无?这可真的无法不让人多想。

而苏舟与贺铮——

他们真的去了非洲。

现代社会确实信息发达,随手一拍就能发个头条,但是如果换到极度落后的非洲,也不怪他们的状态忽然就变成了失踪。

将时间线拉回几个月前——

在苏舟三十五岁的那个秋天,贺铮成了第二个知道苏舟“似乎并不打算继续当教练”的人。

是的,无论是对着陈清凡还是对着贺铮,苏舟都没有明确地说“我不会继续当教练了”;他只是说,他好像也可以不去当教练;他只是找不到未来,然后对着他最信任的两个人发出疑问,他不当教练是不是也可以。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与那堪称双重折磨的十二年比起来,与那个完全听不进话的苏舟比起来,与那个完全拒绝任何人的苏舟比起来,这已经是堪称开天辟地般的伟大变化了——他放出了“请帮帮我吧”的讯号。

那一刻,强烈而震荡的情绪冲刷着贺铮的大脑,让他久久地失去了语言,让他近乎在瞬间喉头梗塞。

——他终于等到了这个讯号。

——他们两个人都坚持了下来,终于一起等到了这个讯号。

向着信号的源头,贺铮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他抓住了那只仍在犹豫不决的手掌,紧紧抓住,再也不放开。

贺铮说了和陈清凡一样的话:“正好,我改天就给清凡叔交辞呈,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做什么、去哪里都没问题。”

这倒是实话,钱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

苏舟像是在寻求答案:“铮哥……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贺铮想,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十二年的事情,似乎终于要真正地开始做了。

于是他说:“我其实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的话,粥粥——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了。”

苏舟没有什么反应,又陷入了沉默与失神。

贺铮觉得有些可惜,这可是他在这么多年后第一次叫“粥粥”,小朋友竟然也不给点反应。

-

在众人眼里呈失踪状态的两个人,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一起去了西亚,一起去了非洲,也一起去过南美,一起去了东欧。

在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住在这些不算太发达的地方,觉得生活条件太苦了,也会再跑到欧洲,或者是回到中国。大概是因为晒得太黑了?苏舟发现,竟然鲜少能有人把他们认出来,就算偶尔有一些眼尖的人,眼尖的基础也都是“我对或苏舟或贺铮或两人都极为熟悉”,而这种人则大多是非常喜欢他们的人,苏舟与贺铮过去交谈几句,再好声请求一下——合影不可以,签名随便来——至今为止,竟真的没有人会把见到他们的事情说出去。

每当这时,苏舟的心里便总会软一下,不受控制地再软一下,他禁不住地觉得这些球迷还是这么的可爱,可是他依旧觉得那个为了球迷、为了不让人失望而执着打球的自己有些遥远,像是镜花水月,雾里看花,总觉得有些缺少实感。

苏舟是对那些真正的好友们报过平安的,比如什么自己和贺铮在第三世界的国家一起相伴旅游,没有失踪没有死亡,一切安好。

而足球与乒乓球的成分则都变得很少。

变得很少,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苏舟不太会形容这种感觉,他现在对乒乓球和足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也不是想要逃避,不是必须要避开,就好像………就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比如在那么多的球迷与媒体都热衷于去讨论“苏舟是否有心理问题”的时候,他最大的感觉就是没有实感与无所谓。

没有实感与无所谓。

现在也同样如此。

在非洲的喀麦隆时,看到有小孩子抱着草球踢,贺铮与他也会陪着小孩子们一起玩耍,当小孩子们兴冲冲地对他们比划,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花样时,苏舟想了想,也不介意对他们比比乒乓球的手势,兴致勃勃地教他们几个动作。

当然,到了最后,百分之九十的小孩都会选择足球而抛弃乒乓球,毕竟,在这里,一个大一些的草球总比一个听说还需要用拍子去打小球的活动来得有意思。

在到了更现代化一些的、可以通网的城市时,苏舟与贺铮的手机里也不曾设置乒乓球与足球的屏蔽词,有时,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出现在推送消息里,苏舟还会和贺铮多聊两句。

“萨缪尔果然很适合当教练啊,明明当年的意大利还只有安吉洛·比安奇一个标签,没想到这几年的意大利,竟然隐隐有些这代霸主的架势了。”翻着手机,苏舟随口一说。

于是贺铮也很随意地问:“正好有推送?中国队怎么样?”

“你等等我看看哦……”几十秒后,苏舟回答,“虽然比不上疯狂爆种的意大利,不过我们最近也不错啦,我也是没想到,石青竟然是个当教练的好苗子,舅舅对他挺满意的……话说他哥怎么样?”

他哥?

贺铮这辈子的队友,苏舟上辈子的队友,足乒通吃的奇人石明哲。

说到石明哲……

贺铮忽然想起来:“明哲之前还叫我回去聚一聚来着………粥粥你怎么想?回去一趟还是继续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