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舟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没有一丝声音、不存在任何画面的梦——他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他睡得很沉,沉的仿佛已经许久都没有睡过。
一觉醒来时,倒是没有觉得很清醒, 反而有着一种宿醉之后的昏沉,一时之间, 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
啊……这是在……
苏舟迟钝地眨了眨眼,黑色的呆毛七乱八翘, 他撑着床半坐起来, 迷惑地看着并不熟悉的落地大窗, 窗外的天色正值黑沉,看起来应该是黄昏收尾……
——啊,想起来了。
苏舟一个激灵,立马翻床而下,他匆匆踩上拖鞋, 便立马往外跑,木门刚被推开,便能听到自不远处传来的依稀杂乱声。这栋房子是雷蒙当年为了休假准备的,是一栋只有一层、房屋占地约二百平方米、加上院落约六百平方米的小别墅。苏舟推开卧室门,急不可耐地在光线昏暗的长廊里迈开步伐,他看到了自前方的拐角处透出的光亮, 那是源自于现代科技的亮敞。
嗒。
嗒。
嗒。
嗒嗒。
明明不过是长不足十米的小长廊而已,苏舟却觉得他奔跑的脚步慢到不可思议——他真的是在跑而不是在走吧?难以形容的急切充盈在苏舟的心间,他突然很想——他需要一个拥抱, 他想要听到更为嘈杂的声音,他想要站在光明之下,他的鼻尖似乎能嗅到饭菜的芬香,他的耳蜗里正接收着被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这样的说话声让苏舟忽然停住了、继而放轻了他的脚步。
苏舟踩掉了拖鞋, 赤脚站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他紧紧地贴着墙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向着客厅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距客厅越来越近,所听到的说话声,也从模糊变至逐渐清晰。
——是中文。
这是大脑所做出的第一个判断。
然后苏舟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了舅舅的声音,他似乎与电话那端的人发生了争执。
“……我知道,但是……”
“苏舟很好………他没有问题!你…!……”
“……他不想发微博很奇怪吗?他之前不是也有好几个月不发动态?”
“……苏舟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题,现在只是……”
“——好吧,让我们直接点,他的叛逆期到了,对,他的叛逆期到了,你们难道不觉得苏舟一直优秀的、让人安心的过分吗?迟来的叛逆期算什么?总比曾经的安吉洛·比安奇好吧!……抱歉,我并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
“………不,我说了,我这边……”
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陈清凡的声音忽然就忍无可忍地大了起来。
“如果连这种情况也处理不了!难道国乒队是少了我和苏舟就完全运转不下去的一支队伍吗?!年终巡回赛后本就有一周的假期,然后再是春节假前的小集训——接下来就是放假过年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吧?!教练组难道连其他人的训练菜单都处理不好吗?!我难道不清楚吗?直到明年的二月底三月初,国际上不存在任何的、官方的、正式的乒乓球赛事!”
这之后,陈清凡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大概是电话的那端一直在喋喋不休。
墙壁的另一个名字大概就叫拐杖吧?靠在厚实的墙壁上,苏舟缓慢地眨着眼睛,忽然就觉得头顶的天花板好高好高。
隔着一堵不可跨越的墙壁,隔着无法看到彼此的空间死角,苏舟想,此刻的舅舅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大概是睡足了吧?所以黑眼圈和红血丝应该变得淡一些了吧?但是也在很苦恼吧?作为教练的隐忍与焦躁、作为亲人的恼怒与烦恼、杂七杂八的一堆破事、每一件事都和他最爱的乒乓球息息相随……
苏舟低下头,赤./裸的脚趾不自禁地蜷缩。
……好冷啊。
墙壁也好冷,地面也好冷,总之就是好冷。
不堪重负的膝盖发出了嘎吱作响的嘶嚎,失去了支点的身躯也失去了力气,他沿着墙壁缓缓滑落,又冷又累的疲惫感让他很想没有限度地向下沉去,作为基点的地面却又托了他一把,让他不得不停留在人间。
……真的好冷啊。
苏舟蜷缩起来,他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双臂抱膝的同时,把头深深地埋入了膝间,一片黑暗中,左边的自己在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右边的自己则紧盯着客厅全神贯注。
客厅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也说了,我现在还不方便回去……”
“……是的,我坚持苏舟并没有问题,但是也坚持我想要和他待在一起…………是的是的,我对媒体说的那些当然不可能都是实话,但是也不至于都是假话吧?”
可是,既然坚持苏舟没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坚持和他在一起、并且久久不回来呢?这样自相矛盾的回答是显而易见的可笑,电话对面的人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陈清凡的声音猛然拔高。
“——由我出面还不够吗?!即使没有当面召开发布会!所有媒体的来电我都接了!直接用通讯软件进行线上采访的采访我也接了!动态我也在一直更新,对外的交待从来没有断过!由我出面难道还不够吗?!我说了苏舟到了叛逆期,他突然就不想管这些媒体了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是觉得让苏舟继续沉默好,还是希望他干脆成为当年的安吉洛·比安奇,让全世界的媒体都因他而变得极端、变得两极分化?!!”
苏舟听到了陈清凡的笑声,被气笑的那一种。
“教练?!没错,我是他的教练,作为教练,面对一名如此优秀、优秀了这么多年的一名球员的小小的、无伤大雅的任性,我不觉得这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而作为亲人,我更——”
我更?
没有下文了。
陈清凡戛然而止,苏舟的心中闪过无趣的了然。苏舟想啊,这话肯定是会被那头呵斥住的,身为一个国家队的总教头,哪里能以亲人的身份来说话呢?哪怕是铮哥出来替他“抱不平”都没问题,但是陈清凡却不一样:这次的事情,这样的性质,身为中国乒乓球国家队的总教练,“陈清凡”连批评他都还来不及,哪里还能这么偏心地护着他呢?
……不,现在已经很护着他了,就国家队的乒乓球总教头而言,在这里陪伴他半个月的舅舅,已经是严重失职了,说的过分一些,就算是要公开批评陈清凡的因私忘公、罚他薪水、逼他降职、更甚至是把他开除——或是过分或是不过分,总之,反正是有理在理的。
这么一想,苏舟的指尖一蜷,不禁就觉得更冷了。
他突然又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好。
还好这个世界的国乒队很弱,还好舅舅是目前的国乒队中不可替代的人物,还好大家都知道昔日的国乒队给了陈清凡太多的不公………这个世界还是不错的,基于这个世界的这些“设定”,苏舟认真地琢磨了一下,觉得公开批评是不会有的,私下批评是少不了的,降职辞职是不可能的,罚一下薪水也是无伤大雅的——如果放在他的世界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舅舅搞不好会真的被短期撤职呢。
这么想着,苏舟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然后他的微笑,就被再度拔高又迅速压低的音量打断了。
“必须回去?!”
陈清凡质问道。
“我真的不认为有着任何需要我必须回去的理由!年终巡回赛的时间点很特殊!如果是年中的任何一站巡回赛,我都会认可国乒队需要我坐镇的现实,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现在正好赶在了旧一年的结束、新一年的开始、全世界的赛事休赛期——我会在春节后按时回去的,总之,还有任何需要我出面、需要苏舟出面的场合,都直接接到我这里来,我……”
苏舟没有继续听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就像脚下踩着的不是水曲柳的地板,而是洒满了玻璃碎片的赤红铁面。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灵魂似乎游离于体外,他站在了一个更高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下方安静地小步行走,他看到“他”在走到一半时弯下了腰,谨慎地捡起了翻了面的拖鞋,然后更加敬小慎微地朝着门扉大开的主卧走去。
“他”走到了门前。
“他”弓着身子窜入了卧室。
“他”非常缓慢地拧动着门把。
然后不出一丝声音地再次把门带上。
——“他”是多么的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