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结束了。
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 能将他们的目光从场内移开。
场内，那个身穿大红色短袖队服的中国人，他红色的背后绣着一只金色的生物, 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那是中国的象征，一条金色的巨龙, 龙须细长而飞，后肢与尾交叉盘旋, 这明明应该是宛如飞龙在天的雄壮一幕, 却因为这衣服的主人, 攥拳蜷下了腰的缘故，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苏舟紧紧的闭着眼，一声又一声含糊不清的低吼，从他的唇边压抑泻出。
“呃”、“啊”…………甚至一些难以用准确的汉字来形容的音节，一声接着一声, 好像要磨破了嗓子，无比低沉的挣扎而出。
他的拳头攥的太紧了，甚至让人——比如在海的另一头，注视着这一幕的贺铮怀疑，苏舟的左手掌心是否被他自己攥出了血印。
法国的转播中，同样哑了嗓子的法国解说, 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了一个残酷而既定的事实——
他们的古董先生，已经无缘这次的伦敦公开赛了。
看了这场比赛, 看了这个中国小将的表现，有谁能说的出口，他会输给他明天的对手，那个男单世界排名在第二十一位的美国人？
不, 没有人能做出这样不切实际的白日幻想，即使是最最爱着古董先生的人也不能。
法国解说沉痛的抱住头，哽咽着说：“朋友们，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定和我一样悲痛……但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我们挚爱的古董先生输给了这位中国小将——朋友们，记住这个人的名字，这绝对不是他的终点，他叫做Zhou·Su，按照中国的念法，他的名字是‘苏舟’——小组赛的出线者只有一位，让我们一起接受这个无法让人开心的事实，然而，请不要失去我们的风度，请不要愤怒悲伤的破口大骂，你们和我一起见证了这一场精彩的比赛，我们的古董先生表现出色，他没有辜负任何人，只是……只是………”
法国解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然后跳过了‘只是’之后的那句话，直接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这是一场高水准的比赛，这场比赛中有无数个好球，这需要两个旗鼓相当、实力同样匪浅的球员才能做到…………为我们的古董先生，也为了这名横空出世的中国小将，朋友们，我们应该为他们奉上最为热烈的掌声！——雷蒙·博耶尔！我们的法国先生！我们的古董先生！我们永远都爱着你！！”说到最后，法国解说忘情的在转播频道中大吼着。
而在大海的另一边，这些法国人有多么的悲痛，乃至注视着电子屏幕的眼中纷纷流下了泪水，在海的另一头，就有多少人不敢置信的忘记了呼吸，着急的跟着身旁的人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只是个梦境——
“苏舟赢了？！！”
“艹！艹！艹！！妈的苏舟赢了！！这个小子赢了！！他妈的他真的赢了！！！继尤利安·阿茨特之后！又是雷蒙啊！那个雷蒙啊！！！”
“我就说他会赢的！自从看了那场他对阿茨特的比赛后我就这么坚信着了，他会赢的！他真的赢了！”
“他赢了，赢了——我们都没看错！他赢了！！他！真！的！赢！了？！！！”
“这只是小组赛！现在去办理签证还来得及吗？！你们都看到了！现场的观众那么多，但是黄皮肤的人却几乎没有一个！我一直能听到给雷蒙的加油声！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给苏舟的加油声！我想去现场为他加油！我现在想去英国的话还来得及吗？！”
“我老婆问我为什么哭了，妈的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哭了？！！”
能不哭吗！都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球的了，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看，有女朋友了也看，结婚了还看，自己也有了个小屁孩的时候仍然在看——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啊！陈清凡之后，终于又出了这么一个人！一个终于能让他们看到一丝希望的人！能不哭吗他们？！
先吹一笔！先奶一口！他们中国的乒乓球要崛起了！！！
而法国的转播还在继续。
雷蒙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迈步走到了苏舟的身边。
他感到有些奇怪，却并不觉得这个中国少年在故作矫情，可能只是他用来表达喜悦的方式有点特别…？
虽然有些无法接受自己在小组赛就被淘汰，直接无缘十六强的悲伤结局——但只需要几秒的时间，雷蒙就很好的调控好了自己的情绪，毕竟他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各式失败了，更何况，他觉得自己的发挥并没有什么值得人诟病的地方，如果用中国的一个成语来说，那就是他“问心无愧”——更别说，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还是陈的亲人，这就让雷蒙对苏舟多了几分，他不会给予其他小将的另类包容。
场内，雷蒙走到了苏舟的面前，他伸出手，搀扶起这个半弯着腰的未成年人。
“你还好吗？”法国人用着略显蹩脚的英文问。
苏舟低吼了好几声、好几声，但还是觉得那股辛辣的气体在他的胸口冲撞、在他的眼部神经中横冲直撞。
“我……”一张口，出口的声音就把苏舟和雷蒙两人都吓了一跳，苏舟的嗓音沙哑的可怕，就好像是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旅人，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接触过半滴水源。
苏舟顺着雷蒙的力道，终于站直了身体，他干咳了两声，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他需要做出一些另类的发泄，还需要和舅舅具体的讨论一些事情，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
苏舟，成熟点，你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小孩子了，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了。
但就算这么做了心理暗示，苏舟还是很难让他的表情高兴起来。
他索性放弃了，哑着嗓子说：“谢谢，博耶尔先生——”
“孩子。”雷蒙直接用了这样的称呼，他比苏舟要大了整整二十岁呢，苏舟可是能直接当他“儿子”的年纪了，“你可以直接叫我雷蒙，你这一场打的很好，在赛前，你说你会将这一场比赛送给陈，我想他一定很满意他所看到的。”
苏舟勉强扯了下唇：“好的，雷蒙，谢谢你，我只是………我只是太高兴了，还沉浸在比赛中的情绪里，有点反应不过来。”
雷蒙是什么人？至少，他是一个阅历超出他人许多的“老人”，这是高兴的情绪？雷蒙并不相信。
法国人皱了下眉，却体贴的没有选择追问，毕竟这还是在赛场之中，还有着无数个媒体镜头在对着他们。
雷蒙站在苏舟一步之后的地方，半推着这个情绪不对劲的中国少年，朝着裁判席走去，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还有着另外的比赛要在这里进行。
实在做不出开心的表情，苏舟便让自己的面部肌肉顺其自然，干脆成了一副力气耗尽无比疲倦的样子。
他与裁判握手点了下头，和雷蒙一起跨出了由隔离板隔开的场内，苏舟顺手勾起长袖的运动外套，披在了仍然缀满汗珠的身上。
比起苏舟对于媒体镜头的熟稔程度，雷蒙所懂的也只多不少，趁着摄像机的死角机会，雷蒙半倾下身，轻声的问着疲惫不已的中国男孩。
“你怎么了？”他想起苏舟的那一次飞扑救球，“是在比赛中受伤了吗？”
因为陈清凡的缘故，雷蒙对苏舟有天生的好感加成，而对于苏舟来说，当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嗯，主要是，粥粥的直觉没对他发出警报嘛。
苏舟疲惫的摇摇头，他的余光看到了，站在场外的简阳正在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欣喜而灿烂，像是由衷的为他高兴，他艰难的获得了这场比赛的胜利……
苏舟收回目光，暂时闭上了眼，试图覆去眸底静静燃烧着的怒火。
现在……还不能直接翻脸。
简阳这事，不能随便说，如果“简阳”只有一个人，苏舟马上就能想办法“整死他”；但如果“简阳”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甚至是一种已经成了“传统”的体系……
苏舟的眼前一晃，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扭曲旋转了起来。
……如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脉体系”；如果“简阳”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只是开始和终点之间的一个中转站………
他想起了在意大利的那晚，和他通话的舅舅，对他说的那些话。
【…你占下了一个名额，势必就会让他人少一个名额。】
【……第三类人，乒乓球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职业，他们并不热爱，打乒乓球的原因只是因为‘擅长’。】
【因为‘擅长’，只局限于中国乒坛的话，他们的实力的确不弱，多少都能得到为国出战的名额，有一些还是主力队员。】
【即使乒乓球在我国再不景气，作为国家级运动员，其中的所得利益，也远比一般的职业要好上太多了——他们都是国家‘供着’的人。】
【这就是第三类人，为了保住他们的‘饭碗’，他们不是不认真，他们的态度也不轻浮，他们训练的也非常努力………而你，苏舟，你的路太特殊了，也太年轻了。】
——那一晚，陈清凡对他说了这些话，苏舟本能的感到了不适，却没有想的更深，直到今天，直到数分钟前，直到简阳用着那样宽容体贴的态度，无比细心的“安慰”了他。
这样的做法，在苏舟之前成形的世界观里，是完全无法想象到的，心中下了那么多次要将这个世界的中国乒乓球引上巅峰的决心，却是直到这一刻，苏舟才突然有了一种“孤军奋战”的无助感。
他感到有些冷………非常冷，好像自己的身上一丝.不挂，被人扔到了冰寒壁垒之中。
如果“简阳”不是起点，不是一个人………那么，这个世界的中国，这么多年来的乒乓球都这么弱，好像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了。
……甚至，可能还有着另外的一些，目前的他还想不到的其他理由。
先天的因素以及后天的原因，这所有的一切，共同造成了这个世界中的，中国乒乓球的萎靡弱势。
终于结束了比赛，眼中所能看到的事物，终于也不是只有那个伴随了他两辈子的白色小球………身体的活跃程度突然归零，脑中的诸多思绪反而复杂翻腾了起来。
头疼，难受。
苏舟的喉咙呛了一声，他脚下的步伐不稳，险些就要平地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