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珏坐在窗边,拿着细长银钗漫不经心地拨弄灯芯,眼神止不住朝叶君烛的方向瞧。
少年坐在桌边,两人隔了一段距离,昏暗光线在他漆黑面具上泛起一层冷意。
自从后山山崖回来,叶君烛便这幅闷不吭声的样子,季珏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小师弟,这、人死不能复生,齐师弟他既然去了,你也别太伤心了。”
他自然认为叶君烛的反常与好友的死有关,毕竟在季珏看来,男主这个小可怜还不知道齐一鸣干的腌-臜事。
没想到叶君烛闻言,却是沉默了一瞬,接着抬头看了过来,跃动的烛火在那双凤眼里染上些许暖意。
他一字一句道:“没有,我只是在想、宋之荣临走前的那番话,师兄、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心里不断叫嚣地给出了答案,但叶君烛还是忍不住述诸于口,透亮的眼神牢牢盯紧了季珏的反应,声音有些艰涩:“他说我、是吃软饭的废物,还有你迟早会……”
“抛弃”两个字抵在喉咙,叶君烛咬了咬薄唇,还是没说出口。
简直是荒谬之谈,他跟季珏本就毫无瓜葛,又何来抛弃一说?
凤眼中的暖意,渐渐被一寸寸蔓延的冰凉蚕食,又化作一泉古井无波的沉谭,只有略加快的心跳,透出了主人此刻不平静的心情。
季珏没想到他还惦记这事,愕然之外,断然道:“都是些胡言乱语,不过是膈应人罢了,小师弟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才不是什么软饭废物!”
毕竟,那可是我的剧本。
头可断,血可流,咸鱼饭碗不能丢!
叶君烛低头垂眸,露出后脖一抹苍白肤色,又道:“可当时周围师兄妹看我的眼神,却仿佛是赞同那话的。”
这也难怪,不过是一个修为低下的丑八怪,却因为得了二师兄的青眼,法器灵石、修为地位全都水涨船高,这搁谁身上不得也来句酸溜溜得“软饭废物”嘛。
还是他们想当都不能当的那种。
叶君烛心里明白,却还是问了出来。
然后就听季珏义愤填膺道:“她们都是羡慕嫉妒恨!小师弟,你可别听外人说些什么风言风语,大比和仙府玉牌,那都是你凭自己实力赢来的!”
叶君烛却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季珏帮助,他恐怕连命都没有了,更何况还有提高修为、成功报仇这些事?
心思转了几圈,叶君烛忽然觉得“软饭废物”的名声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此前向来厌恶这些菟丝子一般依附他人的废物,笃信只有凭借自己才能爬上高位,不受欺凌。
因此面对季珏之前提供的诸多宝物,他几乎是统统拒绝。可没想到在宋之荣和其他弟子眼里,他早已经成为了对方的附属玩物。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不识好歹,顺势坐实了这名头又如何?
而且、对方还是季珏。
一想到这,他心尖微微发烫,但接着又狠狠沉下。
当然,如果季珏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那他也好新帐旧账,一起讨个干净!
季珏见小师弟低头沉思,期间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得他抖了一抖,拨弄灯芯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怎么忽然觉得,小师弟有点恐怖呢?
“师兄”,脑海里刚冒出这个想法的季珏,就听他家小师弟又乖又软地喊,“师兄白日里想给的灵石,现在还可以给我嘛?”
季珏转头看他,少年立在光线昏暗处,眼神潋滟,对他伸出的手心白得晃眼。
一定是他老眼昏花了,这么善良的小师弟怎么会恐怖?!
季珏忙拿出那枚储物戒,放他手心里:“本来就是给你的,你快拿着。”
虽然不知道小师弟为什么回心转意,但讨好男主,总归是没错的。
而叶君烛摩挲着储物戒冰凉的质感,正在思考一个人生问题:也许就这样当个饭软废物,应该也不错?
季珏之前欠他的,不仅可以讨回,而且恨他、辱他、欺他之人,除了眼红,还能把二师兄的“玩物”怎么着?
越想越兴奋,在这一刻他打定了主意,看向季珏的视线,也多了丝摄人的侵略性。
像是在宣誓所有权的野兽。
季珏许久后才知道,他那晚给出去的哪是什么储物戒,那是他的软饭碗啊!
-
翌日,一则劲爆信息在玄陵快速流传:
七峰宋管事的儿子在残害同门后,不仅没有绳之以法,反而还被管事劫走了杀人犯,带着儿子不知所踪。
第一玄门发生这样的事,可谓奇耻大辱!
就连还闭关的戚英娘都提早出关,美艳的面容满是冷酷,颁布法令:七峰上下所有弟子出动,寻找宋管事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其余六峰幸灾乐祸的眼神中,白衣玄纱的弟子们忙得来回转,马不停歇地查探宗门和周围踪迹。
季珏和小师弟也分到了任务,是去后山山崖找人,结果人没找到,倒发现了乌狐兽的尸体。
前几天巡逻弟子都没找到的妖兽,此刻就倒在崖底的嶙峋怪石间,血肉模糊的尸体招来了无数苍蝇。
季珏还记着师弟的上报,说齐一鸣的尸身正是被这妖兽吃了,怕小师弟见了生气,忙吩咐人处理掉尸首。
妖兽庞大的尸体被装入储物袋中,两个小弟子先提着返回大殿复命。
叶君烛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但是没有露出难过表情,反而还颇有兴致对季珏道:“传说乌狐兽最喜食绛珠草,但这味草药却是剧毒无比,服食一点便会毒发身亡。可即便这样,还是有无数乌狐兽前赴后继,像飞蛾扑火一样,就为了那点贪欲白白葬送性命,真是愚蠢至极。”
季珏直觉他话中有话,还没想清楚,便有弟子来禀:宋管事找到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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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来说,是他的尸体找到了。
季珏大吃一惊,没想到速度这么快,他赶到弟子大殿欲进去时,却被看守弟子拦在门外,说此事关系重大,不能随意打探。
不过一个小小管事,能牵扯什么重大的事?
季珏心中疑惑,临走时往里瞥了一眼,却见高阔壮丽的大殿中,走动的几乎是长老级别的人物,那点疑惑更甚。
直到两天后,楚灵儿才解开了他的迷惑。
她拉了三师弟陈翊,同季珏坐在一起坐在惊春院中,偷偷摸摸道:“一个管事当然不能闹这么大动静,但关键是,你们知道尸体在哪发现的嘛?是在禁地的伪阵中!他触发了禁地机关,然后被箭矢射成了刺猬,当场暴毙!”
季珏不禁睁大了眼:“禁地?!”
难怪、难怪宗门如此兴师动众。
在小说中,玄陵宗、剑宗、落霞谷、万道门贵为修真四大门派,除了人才辈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这些门派都有仙器镇守。在当年坠魔中,四大宗门的各位大能正是凭借四把仙器,才成功把魔族封印进蛮荒。
而此后,仙器也成为了开启蛮荒、魔族重现的唯一钥匙,其归属关苍生安危,重要性可见一斑。
玄陵宗存放仙器之地,就是在禁地。当然这是只有核心长老才知道的秘密,弟子们只会以为禁地关押了上古妖兽,避免危险才会封印成禁地,就连七七四十九个伪阵的设立,也是为了控制大妖而设置。
实际上,都是为了保护宗门仙器而掩人耳目的手段。
季珏看过小说,知道这十几年来,当年魔族的漏网之鱼不断想潜入宗门盗取仙器,玄陵当初顶级法师布下的伪阵,如今只剩下十个阵眼,如果全被勘破,那仙器踪迹显露,到时怕会引来更多窥伺。
“嘘,小声点,我都是从娘亲那偷听来的,想害死我嘛!”楚灵儿被他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四处看了一眼,然后就见到了站在廊檐下的少年。
她立马直起身,叉腰骂道:“你干什么,偷听别人说话,好不要脸!”
日光下,少女骄纵的面上满是不善。
陈翊都看不下去了,忙扯扯她裙角,小声提醒说:“小师妹,这可是人家的院子。”
“那他也不能一声不吭就站在那吧,个丑八怪吓死人了。”楚灵儿不满地嘟囔了两句。
季珏听她一说,皱了眉,转头去看小师弟。
就见朱漆廊檐下,一身黑衣的少年低头,局促地缩着肩膀:“我、我错了,我立马就走。”
眼看男主这幅受委屈的样子,季珏怎么还能忍:“等一下。”
他转头看着楚灵儿,不悦道:“小师妹,这本来就是在小师弟的院子,你还把人吓成这样,快给他道歉。”
“我、道歉?”楚灵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传说中被吓着的少年,对方脸上还摆着造作的无辜,对上她视线时,嘴角还微不可见的扯了抹笑容。
简直就是十足的挑衅,她看了就一肚子火。
然而还没骂出口,就听他二师兄补充说“十件首饰”。
楚灵儿满脸的怒容瞬间无缝衔接换上真挚表情:“哎呀,我的错我的错,小师弟你可别跟师姐计较,师姐就这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是吧。”
她麻溜说完,然后就在季珏身前递出手,理直气壮,“灵石拿来!”
哼,反正、反正就说几句话,既然他二师兄就喜欢这种小绿茶,她也懒得提醒。
二师兄人傻钱多,换她她也骗。
季珏还不知道自己被小师妹腹诽成了什么样子,一边掏钱一边道:“对了,只找到了宋管事的尸体,那宋之荣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楚灵儿接过灵石,嘟囔道,“不过就他那种废物,爹都死了,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季珏直觉不对,然而因为无法得知具体情况,也不好多说,转而问起:“那大师兄呢?”
楚灵儿欣喜的表情一滞,侧头跟陈翊对视了一眼,露出些为难神色。
季珏察觉到了,眉头一皱:“怎么,大师兄出了什么事?”
陈翊在旁边挠了挠头,有些一言难尽说:“就、师娘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大师兄这次没把那宋管事看守好,出了这么大纰漏,被罚鞭一百,禁闭三天。”
季珏一惊,师娘那鞭子他又不是没尝过,简直是往死里打的节奏,捱了一百鞭,大师兄人还在嘛?
“不行,我去看看他。”
“哎哎,你别急,都说了大师兄在关禁闭,你现在要是去啊,我娘恐怕连你都要一起打。”楚灵儿忙拦着他,很有经验道。
“反正三天后,你就能见到了。”
楚灵儿说得没错,季珏的确在三天后见到了脸色苍白的大师兄,他身后还跟着一人,白衣赤纱,青冠束发,眉眼间与沈凌琮有几分相似,但他气质温润,如清风明月,压住了秾艳面容的浮华气,倒像是个遗世独立的偏偏佳公子。
季珏瞬间就猜到了来人身份:沈凌琮大哥、玄陵首席大弟子沈云廷。
沈云廷对他略微颔首,季珏和身后的叶君烛忙行礼道:“见过沈师兄。”
“不用多礼”,沈云廷声音也是温和悦耳,令人如沐春风。
“进来吧。”明枫玉冷着一张俊脸,率先朝弟子大殿的偏殿走去。
身后几人忙跟上。
大殿深阔壮美,重重帷幔上下翻飞,皂靴在汉白玉石砖上踏出清脆回响,穿过大殿,又走了一条条曲折廊道,这才来到偏殿的待客厅前。
走近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哥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都等多久了,你们七峰就这么待客的嘛。”
话音落,四人就出现在了门前,挡住了一半日光,沈云廷无奈开口道:“明明是你闹着要来七峰,怎么如此失礼,让明兄见笑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明枫玉说。
大师兄板着脸:“无妨,我门下弟子也不太懂规矩,时常把我气个半死。”说着,眼尾撇了一眼斜后方的二师弟。
季珏:感觉有被内涵到。
沈凌琮打断两人谈话,面红耳赤地站起,冲他哥道:“我哪里想来七峰了,明明是陪你来的,我、我巴不得不来,省得被人气死。”
说着,同样也看了季珏一眼,然后冷哼一声,视线转去了别处。
季咸鱼表示自己真无辜:你们怎么回事?!
默不作声的叶君烛听着对话,薄唇抿了抿。
待客厅外,一株红枫开得热烈,火红枫叶随着清风飘落,掉入了树下的一汪清池中,泛起点点涟漪。
几人坐下,明枫玉先开口说了几句,季珏才明白原来大师兄找他,是准备让今年参加仙府秘境的弟子提前下山。
这仓促的决定,让季珏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参加仙府秘境的弟子几乎是宗门中的优秀火种,此时忽然调走,思来想去,也只能跟近日宋管事父子的死因有关。
更确切来说,应该是宗门禁地出了问题。
也是,堂堂玄陵禁地,不说那些隐在暗中的魔修,如今竟然连一个小小管事都能摸进去,看来八成是宗门内出了什么叛徒,身份还不低。才让宗门决定年轻弟子提早下山,好借机整顿内部人员。
不过季珏不明白的是:“既然都是提早下山,为什么我和小师弟要去涫渡城走一遭?”
仙府秘境来无影去无踪,只有每隔四年修真界才能探查出踪迹,而今年秘境的入口,正是在剑宗管辖内的云浮川,与涫渡城并不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