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后, 乌云密布,一盏接一盏的灯点亮庆阳府略有寒意的春夜。
康里布达来到那日被绑的花街, 翻过墙头,手掌在瓦片上一滑,这一串碎响让康里布达心跳急速加快,不禁眉头紧皱起来,翻了个筋斗滚进一片草坪。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哈哈哈哈,美人儿, 我去给你摘天上的星星。”一个醉汉丢了酒杯,伸出一只脚,溅起水花一片,醉汉大骂起来,恍然惊醒,呆愣愣地张大了嘴,像是落水狗一般甩头, 大骂道:“我怎么掉水里了!你们……死人啊!拉我上去!”肥胖的胡商艰难地扭动身体, 抓住伸到他面前的竹竿,脚踩池底烂泥, 吃力地朝岸边移动。
笑声此起彼伏, 不少女子拿把扇子遮面,于廊下指指点点笑话胡商。
康里布达裹着一身武袍, 走在路上, 顺势摘走抱着个美人在廊下专注亲吻的胡人搭在肩上的狐皮围脖, 捡来一顶滚在地上的毡帽, 笑吟吟地顺走婢女盘中一牙西瓜, 边走边吃。
一个小厮扭头在看落水狗似的被搀上来发脾气的胡商,康里布达抓了两个婴儿手掌大小的饼。
小厮转回头来,险些撞上客人,康里布达抓住他的手臂带了一下。
小厮忙不迭道谢,心有余悸地凝神看路,从人群里挤了过去。
康里布达随手将瓜皮朝花丛里一扔,噗噗吐出一串籽,他边吃饼,边脚步微微踉跄,喝醉了似的挤过三对就在廊下意欲行事的男女,每经过一间房,康里布达略停一停,漫不经心地将眼贴到门缝上看一眼。
这么经过四五间房后,康里布达认出面前最近的一间房门上挂的涂绿了的犀角,朝前疾走几步,侧身闪进逼仄的小巷。
院子里此起彼伏有人惊叫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从房子各处响起,天井中弹琴饮酒的客人纷纷拥住怀里的女子,各自拿手里折扇、空酒盏、漆木盘在头上遮挡,快步躲到廊下。
康里布达身后正是一条巴掌宽的深渠,平日流泻雨水的地方,滚落了不少白色弹丸。
天上泼下许多白色“珍珠”,砸在屋顶和天井里,半空的水缸当啷响成一片,石板上弹开的冰丸朝屋檐下的低处滚去。
“下雹子了。”一个儒士打扮的人搂着女子的肩膀,与她并肩站在檐下向外看,女子十分好奇,朝他说了句话,儒士就笑起来,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旁边的门开了。
康里布达从巷子里往外走了两步,整个人隐藏在阴影里。
阮娘打了个哈欠,朝身边人吩咐了一句什么。
康里布达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阮娘雪白的脖颈与肩背上起了一片寒粒,一个看上去非富即贵的关外大汉抖开青鼠皮缝制的斗篷,拢在阮娘的肩上,大掌捏着她的腰,侧低头在她的耳边说话,让她进了房间。
康里布达走出阴影,摇摇晃晃地跟上离去的下人,他始终隔着二十余步,只不让那人离开自己的视线,途中倏然瞥见一个眼熟的花娘。康里布达拉过迎面醉步而来的一个紫裙女子,侧过头作势与女子接吻,嘴唇距离女子粉面只有一线之差,松开她时,康里布达拿走了她的手中的绢扇,那女子踉跄一步跌进另一位失魂落魄的客人怀中。
康里布达用扇子半遮住自己的脸,虚起眼睛。
不知是什么日子,庆阳府里的夜晚,可谓纸醉金迷,竟有这么多人沉溺于这个走马灯般的虚幻世界里。
小厮碎步下了台阶,因下冰雹,他跑了几步,直接进了一道窄门。
康里布达追上时,看见湿润的石板尽头,对着一扇黑沉沉关着的木门。便沿着院墙,一直经过两个拐角,才另有一道门出现在面前,仍是关着的。但门下有一对湿润的石兽,石兽左近有两棵伸出院墙的古树,四下一点灯亮也没有,嘈杂的人声也已远去。康里布达扯起袍襟,擦干石兽头部,后退几步,冲上兽头,整个身体借助冲力弹起,他双手抓住树枝,双臂发力,倒着将身体甩过树枝一圈,手臂撑起身体。
树枝微微下弯,冰雹砸得四处响成一片,这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算不上什么。
院墙内是一片狭窄的空地,四尺见方,再往里一片漆黑,散发出幽幽的冷气。空地上竖着一杆铜柱,一个人被反绑在铜柱上,铜柱底部连着一个炉台,两个小厮在把炉台旁堆的干柴挪到屋檐下。
一丝微光从最里面的房间照出来,有人说了几句话,接着还是那两个小厮,到里面搬出一把大伞,一人踩着炉台爬上去,另一人把伞递给他,插进刚绑上铜柱的一个木筒。
“嘿,你小子,阮娘子发了善心,有福啦。”一个小厮摸了一下高荣珪的背肌,示意同伴看,“这怎么长成这样的?”
另一人嘿嘿地笑,啧了一声,揉一把高荣珪,“胸比女人还大,多半是打铁的。”
高荣珪好不容易睡着,雹子砸在脸上也没有清醒。
“睡得还真香,两天没给吃的,还怕他挨两个雹子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