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沈书,你哥叫纪逐鸢,是吴祯的手下。你们来这里,是要干什么?是吴祯让你们来查矿上的弟兄吃了多少铜炭?还是常遇春那厮,想抢谁的功劳,是谁?!”崔牌头余下的一只眼里迸发出杀意,烈酒激得他脖颈通红,他眼角糊着一粒黑色的凝固物,伤眼眼角渗出血线。
“李却虞说的?”沈书从未如此直接面对过这样强盛的怒意,他不害怕,却感到深深的同情。
崔牌头牙齿咬得嘴唇出血,桀桀笑道:“怎么?听不了实话,要叫你哥大开杀戒么?老纪,我呸。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一肚子都是坏水,直说好了,想让我扮疯狗咬断谁的脖子,给我什么好处?只要你,沈书,朝这儿看。”崔牌头往自己裆下一指,“胯|下之辱,韩信受得,你若肯从这儿钻过去,老子敬你是条汉子,再奉上白银十万,老子给你当狗!”
室内一片沉寂。
崔牌头目眦欲裂,两只耳朵血红,其中一只被鞭子抽过,凝固着肿胀的血痕。
沈书低头,喝了口酒,他极少喝这样的烈酒,只喝了一口,便呛着了。
“孬种。”崔牌头啐了一口。
沈书用筷子夹起一片肉,双眉微扬,朝崔牌头说:“这个牛肉入味,不软烂,有嚼劲,你也尝尝。”
崔牌头眉头紧紧纠结起来,嘴角抽搐。就在他凶狠的目光里,沈书陆陆续续用了半盘卤味,吃两口肉,喝一口酒,他的嘴唇红润,面色白皙,随着酒意上头,宛如石中点了一盏红灯笼,红光蒙蒙从沈书的脸上点染出来。他背脊挺得笔直,身形单薄,双肩宽阔方正,脖颈微微前倾,并未因崔牌头的凶相避让半分。
“你……”崔牌头心中烦躁,正欲咆哮,沈书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崔牌头结巴了一下,“你钻不钻?”
沈书慢条斯理地端起酒碗,喝干最后一口酒,把碗递到崔牌头面前,示意他再满上。
“你会喝醉。”崔牌头不确定地说,鬼使神差地,他只有听从沈书的命令。
“我不会。”沈书已觉得头有点痛,但他心里一点也没糊涂,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待崔牌头倒满了这一碗酒,沈书把酒碗端到自己面前,他手指微有颤抖,神色一派从容,仿佛手抖不是什么大问题。
“三贯铜钱,一升米。”沈书笑了笑,“是这个数?”
“什么?”崔牌头给沈书问得糊涂了,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在矿上交代的,牌头每人每月能在军饷外领到这个数,算是商人们的孝敬。
“我没有记错的话,祝牛耳他们,每个月给牌头是这个数。牌头往上,有管军,管军往上,有各路将军。他们拿多少?”
崔牌头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回答:“管军是五两银子,三升米,再往上,我不大清楚……”
“李却虞拿多少,你清楚吗?”沈书边吃肉,边用筷子指点了一下,对崔牌头使了个眼色,让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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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牌头心里直犯嘀咕,眉头紧锁,想了片刻,沉默摇头。
“祝牛耳第一次找他,便送了他三百两白银,一匣十二颗东海明珠,知道什么是东海明珠吗?”沈书喝了口酒,啧了一声,“就是这么大的一颗。”沈书用拇指与食指圈个圈,淡笑道,“要五十年以上的老蚌,日日夜夜吸取天地精华,一身软肉,穷竭终身才能酝酿出这么一颗宝贝。寻常采珠人一辈子也未见得能得这么一颗。”
崔牌头听得浑忘了自己是要做什么,气势渐渐消退,手指不自觉去摸酒碗,他喝了一大口酒,饧着眼揶揄道:“得一颗也能养活全家一辈子不愁吃穿了,难怪有矿可采,谁都不乐意种地了。”
“不然。”沈书摇头,“就是一辈子能采上那么一匣,别说养活一家,自己的肚子且填不饱。”
“怎会……”
“朝廷抽七成,里正抽一成,当地若有土财主,还要抽一成。余下的一成,总管府的官儿随便过个生辰,这一成都不够贴的。”沈书叹了一声,“只要落在这最下一层,便是人间地狱,火烧油烹,一文钱逼死多少人。至于采珠人有多苦,旁的不提,一个大浪翻滚,就是尸骨无存。”
“这我没有听过。”崔牌头说。
沈书放下酒碗,朝前倾身,注视崔牌头的眼睛,他不知道多久没睡,完好的那只眼睛里俱是血丝。
“除此之外,李却虞还得了一个美妾,唤作妙珠的。二月初七的晚上,妙珠捧了这一匣明珠,邀李将军彻夜赏玩。”
崔牌头吞咽的声音突兀地响了一下。
沈书直起身,抿了抿嘴,接着说:“这个美人儿,是祝牛耳前年在济宁得的,也侍奉了他两年。是以李却虞到了我面前,称祝牛耳是祝老哥,确实有点渊源。军中从上到下,几乎都拿了好处,只是人跟人的命,还是贵贱有别。”
“你什么意思?”崔牌头粗声粗气地问。
沈书没有看他,一仰脖子,把大半碗烈酒一饮而尽,倏然起身,袍袖一振,手掌朝桌上一按,杯碗顿时震颤出零碎的响声。
“我问你,为什么要造反?”
崔牌头瞳孔剧震,嘴唇抖颤不已,恨声答道:“为了不像猪狗一样活!”
“那我问你,埋在井下的矿工,他们是什么?”沈书深吸一口气,“他们是猪,是狗,是蝼蚁,是鱼肉,是蚍蜉……”
“不是!你胡说!”崔牌头猛然起身,一把拽住沈书的前襟,两人都是醉醺醺,轻而易举就能拖动对方。
一桌子杯碗往地上滚,砸得粉碎,溅起接连不断的碎响。
“将军。”不远处,刘青背脊一僵,不放心地往远处的窗户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