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必不叫王大哥笑话了。”沈书放下杯子,心里也有几分唏嘘。纪逐鸢离家不过两月有余,自己连酒量都练出来了。除了场面应酬,有时候睡不好,也叫人端一盏来吃了好睡觉。年轻人要在外场走动,没有几斤酒量根本不成,酒菜上来,先是吃喝,往往要到酒酣才谈正事。虽然沈书自己不喜欢,却也不得不入乡随俗。
“等你哥回来,少不得要收拾你。”王巍清摇头,“朱文忠也被你撺着做了不少事情。”
“外头说什么了?”沈书一面吃菜,一面盯着王巍清。
“说你少年才俊,朱文忠年纪轻轻就得一位孔明先生,将来是要越过朱文正去的。”
“……”话倒是传得快,早上才说,下午竟然连王巍清都知道了,王巍清向来只在军营里,不大爱结交濠州派系,连他都听说了,那就意味着军营里人人都在议论了。
和阳就巴掌大一块地方,重要的将领都被朱元璋带去了前线,要是朱元璋在和阳城,朱文忠如今行事也不算打眼。不过朱元璋如果在和阳,也轮不到朱文忠来理事。
“沈书。”王巍清放下酒杯,认真地说,“这一场买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做成也就罢了,要是做亏了,恐怕就有不少难听的话要说。红巾军是为什么揭竿而起的?”
“穷极江南,富夸塞北。自古以来便是不患寡患不均,不患贫患不安。满天下穷得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多了,就要起来反。”大概王巍清要说不必同商人和和气气,刀剑加身,他们自然就肯拿东西出来孝敬。但沈书知道王巍清是为自己好,每有叮咛,沈书都会耐心地听。
“正是,如今都元帅府的钱,说好听些是劫富济贫,用地主老财的话来骂,就是做贼寇抢来的。既然拿命入了造反的队伍,咱们士兵身上穿的用的,多是打胜仗夺来的。要想用好的兵器,穿精钢铠甲,将士们自然会十倍百倍拿出精神来冲杀,这也能激励士气。”王巍清顿了顿,让沈书去想,喝了小半碗粥,看沈书似乎也在想,才接着说下去,“把将士们拿命换的金银又拿去同北地的商人做买卖,自然就有怨言。”
“要是事情办得漂亮,给军队配备上火|药箭、襄阳砲,甚至是火铳、火筒,士兵们还会有怨言?”沈书耐着性子说,“我知道大哥为我好,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加官进爵。”
王巍清沉默不语。
“若为做官,大可以等到了集庆,再向左副元帅进言。或者我不出面,让我哥去说,还能让他升官,何乐不为?”沈书眼神清澈,全无杂念,面容仍带着些许少年稚气,话语却已经十分沉稳,“要同元军拼装备,我军可说是一帮子杂鱼,自然是敌不过。打到现在,胜了几场,大哥也须看到,我们对敌的是谁。滁阳、和阳,均不是战略重镇,集庆,才是我军将来要吃下的第一块肥肉。等到吞下了集庆,元廷就会像对付张士诚、刘福通那般掉过矛头来对付我们。那个时候,-->>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就是玩真的了。”
不等王巍清说话,沈书摆了摆手,继续说:“打仗就像下棋,走一步看三步,要是走一步看一步,就必输无疑了。今年的晚稻已经种下去,粮食先解决了。冬天全城百姓可以凭借竹炭、木炭过个安生年。可我哥在前线作战,军备一天跟不上,他就多一分艰险。高兄,何等骁勇善战,穿一身破铜烂铁,人力有所不及,他就是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万箭齐发。他要是有一身瘊子甲,要是有一支火铳在手,要是再有火筒,辅以震天响地的铁火砲,把这些厉害的军备捏在自己人手里,何惧陈埜先的降兵不尽力?”
“这非一日之功,等到大军打到北方去……”王巍清脸上现出些许茫然,显得对朱元璋这支军队能打到哪里没有信心。
“你要抢别人的,先要打败他,我们在军备上先就差一截儿,怎么打?”沈书平静地说,显然这些话他已想过无数次,只是今时今日,恰好同王巍清说到此处,“战士无非血肉,都是活生生的人,刀子扎进肉里会痛会流血,让铁火砲一轰,是要断手断脚残肢遍地的。”
王巍清轻轻打了一个颤,腮上肉也绷得紧了。
“王大哥比我见得多,不用我来说。这么多弟兄都把命交在了元帅手里,荣华富贵封妻荫子,都是打完仗之后的事。那仗用不用打?人会不会死?等人死之后,这世上的百代兴亡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沈书声音极低地说,“我是年纪还不大,父母亡故,我哥也是,也都没有娶妻生子,更无家族,想不到子孙后辈去。不过是他想一想我,我也想一想他。”
沈书黑白分明的眼珠轻轻一动,注视着王巍清,微微一笑。
“这世道逼我哥拿起刀兵,他选了这条路,我便要为他扫平荆棘,做他护身的铠甲。”
这一顿饭吃就吃到夜深,黄毛狗饿得在堂屋门口打转,沈书吃酒吃得满脸发红,扶住门框,两个小厮便来搀他。
沈书接连摆手,不要人扶,大着舌头同王巍清说:“嘿,今日不劳烦哥哥了,我自己能走回去。”
话才说完,脚底下在门槛上一绊,险些栽倒在地。幸而王巍清眼明手快,扯住了沈书的后领子,哭笑不得地把沈书抱起来,弄到房里去,小厮过来接手,打来热水给沈书擦脸擦脖子。
折腾了半天,下人把沈书榻上藏的木雕塞在他手里,扯过被子来给他盖好,这才一动不动地似乎睡了过去。
出门来,王巍清叹了口气,不胜唏嘘,回房去睡。
而沈书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王巍清已回军营去,沈书吃完早饭才算醒过来,赶到都元帅府里上课时,已是迟了,只得从后门悄悄溜进去坐下。
夫子没说什么,但被藏在白眉之下的那双眼睛扫了一眼,沈书便心里打突,赶紧取出书和笔墨,端端正正坐着,不敢松懈片刻。
熬到下学,朱文忠叫沈书去吃饭。
“不去,约了人。”沈书正收拾书盒子,头也不抬地回说。
“昨天卫焱陇摆局,你也不给他面子,好歹露个面,居然偷偷跑了,我一个人在那边好不尴尬。”朱文忠有一说一,从不藏着掖着。
这也是沈书乐于与他交朋友的原因。沈书放下手里的笔,盘膝坐好,问朱文忠卫焱陇席上说什么没有。
“正事一件没提,牛皮倒是吹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