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晚风是凉爽的,只会让人觉得舒服,而不会带来寒冷。
这样的季节对堆在大都宫城外街道上的饥民是好事,他们不会死在浇冰渣一样的北风里,只会死于饥饿。
但对巡城的士兵而言,他们必须趁夜把尸体推出城去掩埋,否则白天太阳一出来,大都城内的味儿就没法闻了。
康里布达身上穿的是留守司的制服,一路没遇上人盘问,中途他停下来两次,皱着眉头朝四下看,看一会,接着扛尸。
“宫里又死人了?”正在挖坑掩埋的卒子瞥了康里布达一眼,用蒙古语问他。
康里布达没有回答,只顾着用借来的一把铲子刨土,挖出一个宽敞的深坑,他把尸体拖进去,正要填土。
醉眼朦胧的蒙古士兵过来,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响声:“这还可以挤得下好几个人嘛。”便要把自己没埋完的尸体往坑里扔,康里布达看他一眼。
那人的酒顿时就醒了,险些惊叫出来,后退了两步,再定了定神去看,只见穿留守司制服的色目人闷头闷脑地已把挖出来的坑重新填好土。
康里布达转身离去,听见身后醉汉操着蒙古话骂他,他停下脚步,骂声同时停下。
康里布达回头看了那士兵一眼,那人仓促后退,脚下被死人绊住,一屁股坐在尸堆里,仓促爬起,再-->>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看时康里布达已经走远。士兵心里发慌,酒已经全醒了,赶紧挖坑埋人,他日复一日干着活儿,从来不觉得怕人,今日却不知道怎么,只想快点干完活回自己炕上待着。
走到宫城外墙下,康里布达停下脚,把脏兮兮的手在微带潮湿的布袍上擦净。
“什么人?”康里布达一只耳朵微微一动。
“自己人。”从康里布达身后几步外东西走向的另一条巷子里走出来一人,臂中抱剑,他将一边袖管挽起。
康里布达的视线触及那人手臂上一朵雕青,登时变了脸色,略有疑惑地皱起眉头。
“何事?”康里布达问。
“主上给你在和阳城内的小朋友传了个话,说你老父亲死在大都了。小朋友担心你,给你写了封信。”
纸片打着旋朝康里布达的面门飞去。
康里布达伸出食中二指,接是接住了,手指却也沾了浅淡的血色,他用另一只手拿好信封。眼前来人蒙着面,只有木兰雕青为号。康里布达面皮紧绷,汗水从太阳穴往下滑,冲开他脸上的尘土,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
“他还说什么了?”康里布达问。
“谁?你的小朋友叫我们什么也不要说。”
虽然对方蒙了脸,康里布达却觉得蒙脸布下的那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不是说他。”康里布达略有犹豫,“兀颜术可有话带给我?”
黑衣人身形一僵,硬邦邦地说:“管好你自己,谁准你直呼主上的姓名?你已经失手两次,事不过三,这是你最后一条命,不要再轻举妄动。”话音未落,黑衣人已闪入窄巷。
微风带动夏日夜晚的空气,康里布达久久方能喘息,拖着劳累了一整日的身体,回到那间小院里。
老人已经歇下,康里布达闻了闻自己身上,有死人味儿。便转去房内,取出干净的衣袍,站在院子里,用冷水冲洗自己,月光流泻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连疤都脱了,现出嫩红的新肉,便是用手碰到也不会痒不会疼了。
康里布达低头打量自己,腰腹及大腿的伤痕已淡化成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他近乎冷嘲地牵扯出一抹笑来,继而面无表情地将整瓢冷水从肩头倒下。水珠滚过他背部威风凛凛的狼头,冷水激得康里布达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绷紧了。
康里布达洗完澡,系上腰带,把木屐提在手上,光脚往屋里走,自认没有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音。
主屋内却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响到最后,像是连命也要咳出来。接着,那扇门开了,里面伸出一只皱巴巴的老人的手,黄老九把门拉开,看向康里布达,先看见湿漉漉的头发,接着看见他赤脚踩在地上,花白的眉毛一抖,紧紧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