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道宣纸自二楼栏杆处飘落, 纸上皆书写对联的上联,书墨飘香,笔法遒劲。
对联由左往右一排展示, 难易程度亦是由简到难。
贺老板发妻去世,不过半载竟苍老了十岁不止, 去年头发尚且半白,如今却是须发皆白。老者白发苍颜, 佝偻着身子坐于正中之位,他的身边同周遭的人流隔绝, 苍壑般的手略显吃力地举起那坛绑有红绸的春风醉:
“拔得头筹者,可得!”
众人摩拳擦掌,欲欲跃试。
大堂人多熙熙攘攘, 就连二楼空处亦是挤满了人,但相对大堂已是好了许多。赵明檀和秦珊珊在蒋瑶光的保驾护航之下, 成功挤到了二楼,寻了个视野相对较好的位置。
赵明檀身子歪了歪,不小心撞到旁侧的人,她赶紧伸手扶了一把被撞的年轻女子:“抱歉,是我失礼!可有伤着你?”
那女子看了赵明檀一眼, 不悦地甩开她的手, 冷声道:“不必!”
许是女子动作幅度过大, 袖口略往上卷了些,露出皓腕处一道丑陋的疤痕, 赵明檀愣了愣,正要仔细瞧一下,那女子已然扯袖遮住了伤疤。
女子并非独自前来,而是同旁边的中年妇人一道儿, 赵明檀隐约听见女子唤那中年妇人为娘,原来是母女。
可中年妇人皮肤黑黝,不似年轻女子的白皙肤色。
皮肤黑糙的妇人能生出雪白肤色的女儿吗?
高台上有人细说对联的规则。
众人一边听,一边思索下联,等到正式开始,便没这么多的思考时间。
秦珊珊扭头看向赵明檀,捻起小手帕捂了捂唇:“前五道交给我,后五道交由你。”
赵明檀:“……后面更难,好吧?”
现场看似人多,可大多数就被前面三道看似简单的对联难住了,这既然是贺老板发妻生平未解之对,哪怕看起来简单,实则已是难对的程度。
没多时,大半人数缴械放弃。
秦珊珊自然成功将前五道对了出来,除此还有其它九人,都是盛京久负盛名的大才子,但让赵明檀意外的是竟还有那位被她撞的女子,只不过那女子每吟诵一对子,中年妇人便要在她耳旁低语几句,像是中年妇人在指点她一样。
赵明檀忍不住多瞄了这对母女几眼。
秦珊珊的精妙对子赢得了不少掌声,她高抬下巴,指了指兀自出神的赵明檀,温婉笑道:“我与这位姑娘同行而来,接下来的对联便由她代替我作答。”
蒋瑶光咻咻地拍了一下赵明檀的肩膀:“明檀,接下来看你的了。”
赵明檀回神:“勉力一试。”
下一刻,人群中倏忽冒出一道清朗的男声。
“既如此,在下也如方才这位姑娘所言,后五道由我的堂妹宋清络代答。”
说话的男子身穿一袭蓝色锦袍,长相俊朗,风度翩翩。
“哇,宋大才女也来了。”
美人之间的对决,向来比才子更引人注目。
这下,可有的看头了。
赵明檀探究的眼神在秦珊珊和蓝衣男子之间打了个转,这男子是宋清络的堂哥,那便是宋清京了。
这、这不就是秦珊珊上辈子的夫君吗?
要说宋清京有何大错,倒也没有,不喝花酒,不贪色,与秦珊珊成亲三载,也没纳过妾,可此人愚忠愚孝,他对秦珊珊看似体贴呵护,就算秦珊珊怼他讥讽了他,他也是乐呵呵的模样,可当秦珊珊和其母或家族发生口角矛盾时,他的不作为深深刺伤了秦珊珊。
他从不会为了秦珊珊,同他的家族说半个不字。
当她死于东宫,秦珊珊怒而笔诛讨伐太子时,就落得个休弃下场。
而宋清京做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做,只是屈服于父母,顺从于家族。
秦珊珊不悦地瞪了一眼宋清京:“这位公子凭白无故的拾人牙慧,可就没意思了。我说换人上,你便跟着换人,就想不出旁的新花样了?”
对前面五道对子时,此人每次都稍稍快于秦珊珊对出,着实令秦珊珊感到不快。其实,这也不算招惹到她,说不定人家就是刚好比她快上几息想出下联,可秦珊珊就是莫名觉得不舒服。
宋清京也不气恼,脸上挂着得体而不礼貌的微笑。
而后转向看台上的贺老板,宋清京问道:“贺老板,可曾定下不能让人代答的规矩?”
贺老板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不曾。”
宋清京遥遥望了一眼秦珊珊,温声道:“姑娘,抱歉!”
秦珊珊冷哼了声。
赵明檀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秦珊珊的脸色,生怕她对宋清京看对了眼。
“珊珊,别气!能跟女子一般见识的男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莫不是被家中长辈管束得紧,不敢忤逆半句,被压制着,心里不痛快,就故意找我们弱女子的茬?”
秦珊珊讶异:“这可不像你。”赵明檀几乎从不诋毁别人,可这话里之意犹似带着对宋清京的怨怒。
赵明檀笑眯眯道:“他惹我们珊珊生气,当然不是好的了。”
蒋瑶光听不懂对联的好坏,也就转头插话道:“欸,珊珊,你还真别说,这宋清京真不怎样,有次宫宴开席前,我偶然在御花园闲逛看见他不小心撞了个宫女,将宫女捧的琉璃盏给摔坏了,他就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勉强道了个歉,赔偿的事只字不提,也不说帮着解释一句。结果,那宫女被杖刑了,她说是宋家公子摔坏的,人家管事嬷嬷还不信呢。”
赵明檀眼珠轻转,煞有介事地帮腔道:“品行恶劣,自己的错还让小宫女承担,全无昂扬男子的责任与担当。这种品性的男子就算娶了妻,也不会懂得维护妻子,说不定还会将妻子推出去挡灾。”
秦珊珊的不舒服感更甚了,也觉得宋清京是个坏胚子,劣迹斑斑。
她略一抬头,就见宋清京又朝她们这边瞄了过来,更是加深了对宋清京的坏印象。
宋清京看了一眼秦珊珊所在的方向,收回视线,问旁边的宋清络:“你不是不感兴趣吗?怎么又要……”
宋清京是慕酒而来,但宋清络对此全无兴致。近段时日,宋清络憋闷在家,面色郁郁,消瘦了不少,似有心事,宋清京便拉她出来散心,顺便帮他拿下这坛酒。
宋清络的才情颇高,若碰到对不上来的对联,到时提点他几句,那坛酒中之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宋清络抬眸,清清淡淡地看了一眼赵明檀的方向,垂眸道:“没什么,就想试试。”
她与赵明檀经常被比较,人们说起她一向是论她的诗词才学,提及赵明檀不仅说她精通琴棋书画,提的更多是说她的容貌,那赵家明檀许久未见,最近又变漂亮了,出落的水灵标志,也不知花落谁家。
她们从未在公开场合真正比试过,赵明檀所谓的琴棋书画皆精只是流于旁人的言语中,赵明檀赴的宴远不及她多,展露才情的机会也是寥寥无几,就连上次安南公主府,赵明檀提早离场,亦是无缘对比。最后,她的赋昙诗作反倒被苏晋指点得体无完肤。
除了美貌略胜于她,她就想看看赵明檀的才学是否真的优于她。
那日苏晋的犀利之言犹在耳畔,宋清络眸光略微暗了暗。
她让自己耀眼,可他似乎看不见。
此起彼伏的吟诵声不断响起,引得满堂喝彩。越到后面,对联越难,待到了第九道对联后,在场竟只剩下三位姑娘,即赵明檀,宋清络和那位不知名女子。
那些自负学识渊博的才子们羞愧不已。其实,也并非他们想不出来,若多给点时间,也能对出下联。只是有时间限制,更加考验临场急智和反应速度,才会败北。
第九道上联为:“赛诗台、赛诗才,赛诗台上赛诗才,诗台绝世,诗才绝世。”(1)
赵明檀对的下联是:“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下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2)
宋清络略微迟疑,也对出了下联:“映月井,映月影,映月井中映月影,映月万古,月影万古。”(3)
而那名女子着急地看着中年妇人,过了时间,仍未对出,以失败告终。
中年妇人尤为不高兴,黑脸拉得老长。
女子扯了扯妇人的衣角,轻声道:“娘,春风醉已是别人的了,我们快走吧。”
妇人不甘地看了一眼那坛酒,同女子往楼下走去。
这对母女下楼之际,赵明檀比宋清络更快地想出最后一道对联,毫无疑问,赵明檀获胜。
在贺老板宣布拔得头筹者后,正要将那坛酒递给赵明檀时,意外发生了,不知从哪儿窜出一钩鼻长脸的男人,一把夺了贺老板手上的春风醉,凶煞煞道:
“小爷不服,宋家姑娘也对了出来,凭什么就这女人独得这坛酒?”
“哪儿来的混球,速速将酒还来!”贺老板身旁的奴仆厉喝道。
贺老板怕毁了这坛陈年佳酿,抬手制止了意欲上前抢酒的仆役,劝道:“宋姑娘虽对出,可却比这位姑娘慢了一步,自是无缘春风醉。”说着,指了指赵明檀的方向。
男人摇晃晃地举着酒坛,浑话连篇:“哪里慢了,小爷瞧着分明是宋家姑娘先对出来。宋家姑娘是宋国舅的爱女,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敢欺负!敢得罪皇亲国戚,不要命了!”
“你!”贺老板气得直哆嗦,赶忙坐下顺气儿。
宋清络脸色难看至极。
哪里来的蠢货!
宋清京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宋清络,说:“此人名为王鹏程,父亲是兵部库部主事王奎,上月才从外省调任到盛京。大堂伯父的寿宴上,我见过此人,有所印象。”大堂伯父,即宋国舅,宋清京是宋国舅堂弟的儿子。
王鹏程的父亲巴结上宋国舅,才得以从外省官员升迁至京官。这王鹏程以前在外省时就是一方欺女霸市的小霸王,刚来盛京,还以为跟他在地方一样,还没搞清状况认清现实,天子脚下遍地都是皇亲国戚、权柄重臣家眷,岂是能随便招惹的?
有识得赵明檀身份的人,大嚷道:“不知所谓的小子,可知你抢的是哪家夫人的酒?”
“小爷管她是哪家夫人,欺负宋家姑娘就是不行。”
王鹏程在寿宴上见过宋清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心巴结,想做宋国舅的乘龙快婿,自以为是仗义帮美人,殊不知宋清络已恼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步。
左一个宋家姑娘,右一个宋家姑娘,可知会给她和宋家带来多大的困扰。
“这位可是当朝首辅夫人,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首辅夫人就能仗势欺人,小爷不信还没得王法了。”
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就被定义为‘仗势欺人’赵明檀:“……”
秦珊珊忍不了,刚动了动嘴唇,就被赵明檀制止:“且看看宋家如何行事?”
说着,又转向准备拔刀动手的蒋瑶光:“你也别冲动,对方是男人,又带着随从,不一定是对手。”
蒋瑶光不以为然,但倒底收刀归鞘:“还能怕了他不成?”
这时,宋清京说话了:“王公子,家中堂妹确实比首辅夫人稍慢了几息,在场有学之士皆有目共睹,请你原物奉还!来之不正之物,我们宋家人绝不会要。”
秦珊珊不禁看了宋清京一眼,赵明檀赶紧说:“定是装的,人前要脸面。”
秦珊珊:“……”
王鹏程压根没听进去,抱着酒坛子,径直往宋清络的方向走过去,嘴上还说着:“宋公子大度,可小爷大度不了,也看不过去宋姑娘被人如此欺辱,是首辅家眷就了不起,小爷今天就不信了,你们将这坛酒拿走,还能反了天去!”
那对母女已走至大堂中央,但听到首辅的名号,不禁暂停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