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平时, 李温棋自问也是个自大的人,但面前坐着一国之君,他始终不敢小瞧了, 说话都会在心里斟酌三分。
既说到生意, 难免谈到朝廷这次意欲扩大与邻国商贸通路的事情。
这虽也事关生意, 李温棋自知一介平民, 不敢随意指摘,“我的生意主要还在百州, 对此地倒不甚了解。”
“你是惯做生意的,依你的想法,若要扩大第一步会做什么?”宣元白见李温棋抿唇不语,知道他还是有所顾忌,有点哭笑不得,“只当是平常朋友聊一聊罢了, 你何苦这般苦大仇深的, 我难道一言不合就会砍你的头不成?”
李温棋心道那可不是够担忧的,不过听他袒露身份这些日子以来,确实连个“朕”都没称过, 普通百姓的生活他似乎更为熟悉。犹豫了一下, 放宽了些心。
“钱州近海, 岛屿之间也都有所联通, 与邻国商贸在通行工具上是不必担忧的, 唯有海寇是最大的阻碍。两国结盟通商还是其次, 平寇理应为先。”
宣元白点点头,道:“这也是我一直想的问题,但海寇在盐海岛上延续了三代不止,已有了一定的规模, 他们的武力不亚于朝廷的一支军队,要平寇必然要动干戈,届时只怕扰动钱州百姓。且盐海岛上也并非人人都是穷凶极恶,一样也有老弱妇孺,一并荡平到底叫人于心不忍。”
李温棋暗道他们这个皇上倒还极为体恤人,这天下到底又有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可享了。
“所谓先礼后兵,不若先向他们招安。”
不到万不得已,朝廷也不想出兵。毕竟兵力一出动,整个中原王朝都不免伤筋动骨,要养回来却也费事。
“招安?”宣元白垂目思索着这招的可行性。
“盐海岛位置孤僻,当初海寇聚集都是走投无路被驱赶至那里的,世代更迭到如今,其实又有多少是生下来就想当海寇的?举凡衣食住行的东西都要靠抢,哪有自给自足的自在,但凡有脑子些的,也不会有机会都不抓。”
宣元白笑言:“朝中大臣要都像你这般有脑子,这事必然早解决了。”
李温棋连称不敢,“今日这话原也是我唐突多嘴,您别介意才是。”
“你今年多大?”
李温棋被他问得一愣,还是照实说道:“二十有七。”
“几月生日?”
“九月十三。”
“这就对了。”宣元白轻轻摇了下扇子,“我比你还小了一天,就别老‘您’不‘您’的了。”
李温棋噎了一下,有点不知道怎么跟这个皇帝相处了。
他要真就是个卖面的还省事儿了。
李温棋一辈子的优柔寡断大概都用在这里了,纠结了许久后,与宣元白约定成俗。他若来了这市井乡野,他们可以如常处之,回了皇宫这里的一切人事便都撇开无关,话里话外其实就是不想沾他这层至高无上的身份的便利。
他如此分得清,宣元白自然更乐意结交这样的人,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说话的时候,叶满一直在旁边摆弄那个狐狸印章。
李温棋见宣元白那副仿佛看女儿一般的慈父表情,顿了一下又道:“满儿这个印章就当你还我们上次的情了,往后一根针都不再要,可也说好了。”
宣元白笑道:“行吧,你不乐意要我省着充国库不也挺好。”
李温棋再度松了一口气,眼前伸过来叶满藕节似的小胳膊,上头印着一个红红的印,“这个印章印出来也是小狐狸!”
李温棋抓着她的胳膊摸了下那凹痕,无奈不已,“你不嫌疼么往自己肉上印。”
“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没用力。”
李温棋见她玩那印章那么上瘾,回去的路上顺便买了一盒印泥给她。
叶满一时性质高昂,路过的白灰墙上都有她留下的痕迹。
“你这到处印是留记号呢?小心被人当成小贼抓起来!”
叶满回身想要反驳李温棋的话,不留神就撞在了一个路人身上,手里的印章直接戳在了对方崭新的衣服上。
叶满慌忙站稳,看到对方的腰带上留下了一个糊了一半的狐狸,手里攥着印章暗自心虚。
李温棋连忙跑过来拉过叶满,朝对方道了歉。
路人也没多计较,拍拍衣袖便走了。
“看你还只顾玩!”李温棋拉紧叶满的手,把那个印章没收揣进了自己袖子里。
阴暗的天色像一块潮湿的厚布,拧在一起眼看就能滴下水来。
两人紧走慢走,还是被雨淋了一瓢,只能跑进路边的茅草亭里避一避。
他们出来倒也备了伞,只是先前起身给忘在茶楼了,等下雨的时候才想起来,回去取也是晚了。
“冷不冷?”李温棋抓着叶满的双手搓了搓,用掌心的余温包裹着她。
叶满呵着气摇了下头,没让他把披风也给自己。
李温棋这时候总是强硬得很,一把给她披上连带把人捞过来,“小火炉乖乖地别动。”
叶满莞尔,便将披风往开张了一下,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彼此传递着温暖。
此时的雨虽然冷冽,在这一隅之间,叶满也觉得无比温暖。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也不知道明平那小子会不会想到出来接我们。”
叶满看了看雨势,其实也不算大,便道:“要不我们快些跑着回去吧?”
李温棋自己倒没问题,就是怕叶满着了凉受寒,正犹豫间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挨近,宣元白从马车上探出一个头来,手里拿着他们的伞,“还好把你们追上了……”
宣元白话音刚落,马车蓦地咯噔了一下,一边的车轱辘直接陷进了泥坑里,他人都险些从车窗里颠出来。
李温棋不免叹了口气,这人到底是来送伞的还是添事儿的?
他看宣元白那皱眉纳闷的样子,也知道指望不上,只得挽了袖子去帮他修车轱辘。
叶满接过宣元白手里的伞,踮着脚撑在李温棋的头顶。
“回去等着。”李温棋轻推了下她,她就像块棉花糖一样,一下又黏回来了。
“越来越不听话了。”李温棋捏了下她的鼻尖,知道她对自己也有着“投桃报李”的心意,便不再强求。
李温棋在江湖上跑习惯了,可谓是个十全能手,不多时便把车轱辘修好了。
因在泥水里踩着,他身上除了被叶满打伞遮着的脑袋,已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宣元白十分抱歉:“只是来送伞,倒给你们又添了麻烦。”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李温棋藏着话没说,接着他递来的手巾不客气地擦了擦沾了泥水的手。
“那你们快回去吧。”要是半路又坏了可就不好了。叶满觉得好的不灵坏的灵,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
宣元白看了看他俩,道:“先送你们回去吧,这雨越下越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呢。”
李温棋看了下抱着手臂的叶满,没有拒绝宣元白的好意。
到了无梅山庄,天色已然不早,李温棋怕再耽搁一阵,放宣元白主仆二人回去也不放心,在他婉拒入庄之后也没强留。
望着马车朝着大路上远去没有走岔道,李温棋才与叶满转身步上梅花树夹道的石板阶梯。
叶满撑开伞,还努力往李温棋头顶罩,李温棋接过来给她打上,道:“我这遮不遮也没差了,快些进去吧。”
叶满拎起裙子就要快跑两步,看到自己腰带上的装饰掉了一边,又回头去看,“我的小金鱼掉了!”
李温棋一晃眼,叶满已从伞下跑了出去,再来不及张口,就见她呲溜一下滑倒,往底下滑了一截。
李温棋吓了一跳,连跑带说:“跑什么跑什么!摔疼了没有!”
旁边都是草皮,叶满倒是没觉得怎么疼,只是雨水浸湿泥土黏糊糊的,她撑着两手爬起来,鞋子跟裙子都湿了,手里抓着捡回来的小金鱼也成了一个泥疙瘩,荷包里的珠子洒了出去,落在泥里成了泥呼呼的。
被泥巴糊了,叶满鼓着脸有点气闷。
“下坡路也敢跑,不摔你个屁股墩!”李温棋将她拉到一边,把落在泥巴里的珠子都捡了出来。
李四嫂在门内就听到动静,半天不见他们进来,出来瞧见两人一边一个在挖泥巴,一时纳闷。
“下着雨小两口这是干什么呢?”
李温棋把捡起的珠子收到手绢里,与叶满对视,看着彼此都是泥点满身,不由笑了起来。
四嫂不明所以,就觉得他们小两口玩得挺好,催促二人回去换衣服。
沾了泥的珠子重新洗过,用棉布擦干又变得珠光闪耀,给人一种泥里淘出宝的新奇感。
“这珠子年头久了会不会更值钱?”
李温棋看她头发也不擦干,只紧着那珠子收拾,拿了块布巾包裹住她的头发轻轻擦拭,“个头大些的,你放个一二百年没准。”
叶满从一堆珠子里挑了挑,找了个个头相对大些的,道:“那我回去就找个地方埋起来。”
等过个一二百年他们都作古了,哪还有命挖这珠子。不过李温棋也没打搅叶满兀自沉浸的发财梦,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那你记得找个隐秘的地方,自己再画张图,不然忘记了以后该便宜了别人。”
叶满觉得这样画藏宝图藏宝更新奇了,想想自己一时的玩闹之作,在几百年后或许会成为那时人们的悬念,也怪有趣的。
美好的幻想进行到一半,几个喷嚏把叶满给打清醒了。
李温棋把毯子包在她身上,总免不了碎碎念:“这就着凉了吧,不知道生病难受么,越大越不会爱惜自己了。”
叶满吸吸鼻子回嘴:“你也上了年纪越来越唠叨了。”
“谁上年纪?”李温棋扬起巴掌比在她臀后,呲牙威胁。
叶满往后挪了一下,虽然不敢再重复一遍,可看那眯着眼睛斜斜看人的模样,分明就是“不思悔改”。
李温棋把人裹在毯子里死死摁住,抓着她脚丫子挠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