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茫茫，一眼遥望过去，天地间安宁寂静，又似乎蕴藏着某种蠢蠢欲动的力量。
程镜不知何时拿出那枚布袋，他的手掌宽厚，掌心一层淡淡的茧子，是执剑之人常见的手相。
丰道长看着这神碧糕就来气，他仿佛看到对方在用这神碧糕嘲讽自己。
丰道长不服气，“不就是一块神碧糕！假以时日，我必然能够研究出比这东西更饱腹、更美味的东西来！”
程镜笑道，“丰道长也承认神碧糕饱腹又美味。”
丰道长：“……”
程镜没给他辩解的机会，“对方既然能源源不断向各个结界投送食物，一则说明对方心系黎民，不愿看到这一冬过后，尸横遍野的惨状。”
“二则说明对方确实有实力。”
程镜的笑容淡了些，虽然他也暂时没能想通这一点。
如果按照阿邺所说的，分明当时对方急需人手，所以才会来到结界寻求合作……
只过去短短月余，对方为何便有了这样的实力能够向整个结界提供食物？
程镜继续笑言：“不管对方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一群人……既有心怀苍生之德，又有拯救苍生之能，如此……”
“何不能为仙？”
见丰道长不说话了，程镜指着已经走到城墙下的众人，“丰道长看大家近来的状态如何。”
虽然知道程镜是要问他什么，丰道长有几分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说，“干劲十足，面貌良好。”
“那便够了。”
走到下方的众人看见程镜立在城墙上，纷纷停下来朝他行礼。
程镜向他们微笑致意，目送他们入城之后，淡淡开口，“程某之能，只足以建立寒舍，庇护众人。”
“如今既然有人能够给予众人无穷希望……”
程镜看向丰道长，依然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难道不是好事吗？”
丰道长嘴唇微动。
……但那个一直被众人视作精神砥柱的人，是程天霁你。
他看向这些年殚精竭虑，越发形销骨立的程镜，到底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天霁这些年……过得实在是太苦了啊。
雪忽然大起来的时候，风中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萤火之微，怎敢照亮天地。皓月既出，当盼其当空万里。”
灰白的雪花落在程镜的睫毛上，很快也就融了。
丰道长看着凝望远方，唇畔带笑的程镜，心中浮起一点别样的情绪。
他也随着程镜看向天际。
这“碧云仙子”，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
一想到那位燃烧自己奉献他人的程先生此刻吃不饱穿不暖，秦倾就觉得坐立难安。
她让负责传送食物的弟子将程镜的袋子单拎出来，说是要塞点新鲜的蔬果进去。
那弟子目瞪口呆看着秦倾哼哧哼哧扛来一个袋子，开始往里面塞东西，若不是这些布袋里的芥子空间够大，被她这么一塞，早就搞破了！
“秦，秦仙子……其实你塞那么多东西过去，还不如多放几块加工好的食物……”
秦倾点头，“我知道，营养价值是一样的嘛。”
她一想到整个结界的大英雄就抱着一块冷冰冰的压缩饼干坐在冷冰冰的房间咀嚼着，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
对方拿到这些食材，好歹可以开个小灶做点热乎的吃食。
她终于将最后一根黄瓜也塞了进去，慢吞吞把袋子递给那弟子，“辛苦你传送过去啦。”
那弟子到底也没说啥，接过袋子开始工作。
才干了一小会儿活，秦倾又开始感到疲倦。
最近她老是觉得疲倦，之前每天种地的精神气儿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要不是地里的作物收了一茬又长出来一茬，完全跟得上供给；外面又天寒地冻，秦倾都想继续扛着锄头开始种地算了。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困了就要睡觉，种地什么的是不可能的。
她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补个觉。
秦仙子可是往这袋子里塞了不少东西，一一传送过去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那弟子早已轻车熟路，此时正打着盹机械地干着活，突然被一道阴影挡住光线。
他抬起头，吓得浑身一颤，立马站起身来，响亮地喊了一声，“殿下！”
周围众人：“……”你死了，说过多少次要叫九大人。
果然那弟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片，他结结巴巴，“九，九大人……”
卫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手中的袋子。
那弟子立刻解释，“秦仙子让我给一个人送点东西过去。”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殿下的表情。
卫玖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先暂停传送。”
那人不会吃这些东西的。
那弟子虎躯一震，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干活慢！
他打开袋子一看，还好只送过去五分之一不到，于是立刻终止了传送。
弟子：“九大人，我已经将没来得及送过去的东西取出来了。”
卫玖的目光从地上堆成一座小山的食材上扫过，“排除刚刚送过去的几个品种，其他的，每个品种挑一个送过去即可。”
那弟子不敢多问，“是。”
寒舍。
一块神碧糕程镜会分作两天来吃，多余的那块他会送到那些身体虚弱的百姓或者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手里。
今日他一如既往打算从袋子里取出那块神碧糕，不料刚伸进袋子中去，指尖便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程镜表情微滞，然后他缓缓从袋子中……扯出了一根黄瓜，随即是白菜、萝卜、土豆、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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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镜看着堆满了桌面的各种新鲜食材，饶是他，也呆愣了片刻。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那么多新鲜的蔬果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除了其中几样蔬菜有重复，其余皆是一个品种一株。
程镜看了那些蔬果半晌，随即扬唇一笑。
第二天，冥夜便收到了消息，说是寒舍那边碧云仙子显灵，将一批成熟的作物送到了结界。
还带着泥的萝卜、白菜、茄子、土豆、红薯……
那人每多报一种食物，乌邺的脸色便多黑一分。
旁边的邹吟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那人，“程先生如何处理？”
那人语气也有几分激动，“据说碧云仙子是要先让大家熟悉这些作物，开春之日再来教大家播种。”
“所以程先生特地选了一处显眼的位置，将这些食物全部陈列在一起，供百姓观摩。”
“现在寒舍水泄不通，几乎家家户户都出门去观摩那些作物了！”
乌邺听他说完，冷笑一声，“不就是些萝卜白菜，有什么好看的。”
汇报之人小心翼翼问，“……小人是在末日后出生的，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敢问邺主，小的能去寒舍看一看吗？”
乌邺：“……”
他猛然一拍桌子，“看什么看，当我表哥的结界是戏园子吗！”
那人垂下头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乌邺看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毕竟当时那小丫头可是先拿着种子来找的自己！
要是自己不那么鲁莽……或许早就种出植物了，哪还轮落到要配合表哥将那小丫头捧成什么“碧云仙子”！
现在倒好，对方不仅拿神碧糕来接济他们，还直接送来了一批成熟的作物。
这不是在打他乌邺的脸吗？
邹吟察觉到少主的情绪，行了一礼，“虽说是些寻常物什，但的确也是许多年没见过了，邺主要是想看的话，可以麻烦程先生派人捎一二过来。”
邹吟话说到这里便打住。
果然，他的小少主接着说，“那自然不行！听说每个品种只有一株，要是让表哥派人捎过来，那不是破坏了表哥的展览么？”
他眯眼看向窗外，“我明天自己过去看。”
邹吟自然不允，“外面雪还没化干净，邺主还是过几日再出门。”
眼见着乌邺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邹吟慢悠悠道，“若是程先生知道邺主为了看那些作物，伤了自己的身，必然会自责。
他又叹了一口气，“程先生现在身体本来就不好……”
乌邺沉默片刻，最后闷闷道，“那行吧。”
他完好无损的那只脚踢了一下墙壁，“破天气，最好给我早点晴起来，别阻碍我出门。”
汇报之人：“……”您这不也挺想去的看的吗？
呵。
此时秦倾还不知道自己送去给程镜开小灶的食物已经在某两人的运作下变成了“碧云仙子”显灵。
她整个人裹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浑身哆嗦，额头豆大汗珠滚落。
小九察觉到主人状态不对劲，小爪子在地上扑腾着，焦躁不已。
它试图爬上主人的床，然而腿太短够不着，只能咬着自己的尾巴呜咽。
片刻之后，小九冲出了房间。
卫玖正听司徒影汇报着农田的长势，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衣角。
司徒影一惊，“小九你疯了吗！赶快放开九大人！”
小九这段时间吃得太好，长得圆滚滚一团，此刻却拼尽全力迈着小短腿，试图去拖拽纹丝不动的卫玖。
卫玖垂眸看它，突然一言不发阔步离去。
小九在原地呆愣了片刻，也迈着小短腿试图追上他，下一秒，它的脖颈被人拎起——
再一睁眼，两个人便已经到了秦倾的房间里。
被子已经被人踢到了地上。
秦倾此时浑身通红，就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粉。
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贴着脸，整个人像是被从一锅沸水中捞出来一样。
天地间流转着丝丝缕缕的银色光芒，盘旋在秦倾周围，又隐没于她的丹田处。
卫玖淡色的眸子一颤，这是……
小九被这些好看的银光吸引，像是扑蝶一样，在地上跳来跳去，试图捉到其中一缕。
只可惜那些东西像是没有实体一样，又从小九的爪子间滑了过去，小九奇怪极了，歪着头，“嗷呜～”
卫玖按下心中骇意，俯下身，指尖搭上秦倾的眉心。
识海波涛汹涌，血脉逆流，丹田处气流相撞，乱成一团……
卫玖脸色一寒，她已有神族根骨……怎会承受不住？
淡淡的金色光芒在卫玖的指尖绽开。
卫玖以神力为引，将她体内紊乱的气息分流疏导，带着她运行了一个又一个小周天。
……
一个时辰之后，卫玖抽回自己的神识，神色复杂看着躺在床榻之上的少女。
少女似乎是睡着了，眼眸轻阖，卷曲的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好看的弧度。
那张颜色一直很淡的唇此时泛着一点芍药般的娇红。
分明是同一张脸，此刻却隐隐泛出高不可攀的圣洁感。
卫玖负手而立，思绪翻涌。
到最后，他倏然一笑。
小九站在主人和卫玖之间，漆黑水润的眸子里浮现出不解。
它凑到主人这边轻嗅了一下，又悄悄嗅了一下卫玖的气息。
主人的气息……为什么变了，变得跟这个人那么像！
秦倾醒来的时候，感觉身子轻飘飘的。
来了，这种感觉又来了。
但是这一次……似乎又不太一样？
上一次她只是有自己马上就能飞起来的感觉，而这一次……
秦倾心神一动，身子一悬空，突然就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在前前世坐跳楼机突然下来的那一瞬，秦倾体会到了升天般的感觉。
然而现在更恐怖的是，她惊恐地看着自己越飞越高，却完全没办法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