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的婚书!不过是一张废纸!”

因着最近高庭衍朝政繁忙,又清洗了不少旧势力,日日都有人在宫门哭饶静坐,人人都以为韩昼是为韩府求情,故而这么多天也没人跟高庭衍报这件事。

窦近台本不愿生事,原想韩昼跪两天撑不住便回去了,没想到他竟真的较了劲每日都来,只好如实道:“他每日从宫门下钥便等在门口,直到宫门关闭才离去,每日如此……”

窦近台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件事要告诉秦姑娘么?”

“这与她何干!”

高庭衍语气不善,只这一句,窦近台便不再多言了。

然而高庭衍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到了晚间去到秦山芙的宫内,直到见到她的人,心里的那股愤怒与焦躁才慢慢平息。

他与她一同进了晚膳,晚膳过后秦山芙又要去修撰新法,他却不走了,留在她身边一待便是一个晚上。

他如此反常,秦山芙自然也悬心,只是装作专心致志的样子,整晚心神不宁。

她勉力打起精神,不想再浪费时间,正抽出一叠新的纸笺要磨墨下笔,忽而听他问道:“宫内锦衣玉食,可觉得舒心?”

秦山芙眉心一跳,思虑片刻才道:“宫内的供奉自是极好的。”

“倘若你成为这宸华宫的主位,一辈子都能过这样的日子。”

秦山芙的心重重一沉。这层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

只是如此一来,秦山芙反而心定了,既知躲不过,反倒坦荡起来。

她抬头望着他,弯起一抹笑来:“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我已经嫁人了。”

高庭衍心口被生生刺了一瞬,握紧拳道:“欺君可是死罪。”

秦山芙平静地摇头:“不敢欺君。”

她放下手中的笔,转而摸索着袖口,从中掏出一笺红纸,行至他面前跪下,双手呈到他面前。

“这是我与韩公子的婚书,虽六礼不全,但一定要论,我们也是在月老面前拜过天地的。大宪律有云,一女不得二嫁,我既已许给他人,便只能辜负陛下了。”

她手中的那抹红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她眉眼间仍是疏离冷淡,唯独那抹笑意里头的微末蜜意,也是因为旁人,与他毫不相干。

宫门之外的他说她是他的妻子,宫门之内的她竟也承认他是她的夫君。

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惹得高庭衍怒火攻心,隐忍许久,终是忍不住抬手扬了那纸婚书,一把捏住她的下颌。

“律法而已,朕贵为一朝天子,想改就改,想废就废,更何况我只是要一个女人而已,普天之下谁还能拦我不成!”

秦山芙眼中浮起一层雾气,望着他满是戾气的眼,绝望道:“您说得对,没人拦得了您。只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庭衍眉头紧蹙,完全不解其中含义。

“您若强行扣留我在深宫之中,我自是无法抗旨。然而我人在这里,只会惧您畏您,绝不会对您产生一丝一毫的情意。我的生命将会枯死在高墙以内,偌大的抱负也只能困死在深宫之中。我没有强势的母家,无人护我周全,当陛下新鲜劲一过再重新打量我,便会发现我与那些深宫怨妇,并无半分区别,到那时,您还会对我抱有像此刻一样的热忱么?”

高庭衍如梦初醒,缓缓松开了她。

是啊,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鲜妍的皮囊,还是超然物外的才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地方的可怕。纵使他为她铺路,替她捏造了新身份,但她还是会如她所言,渐渐被这个地方磨去所有灵气,活得如宫墙上的一块墙皮一样木然。

正如他的母后。

思及旧亲,高庭衍只觉无比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他无法察觉的厌倦。他跌坐回椅子里,喑哑道:“再留一个月吧……再留一个月,拟好这些方略,我便答应你不再为难宣国公府,然后……放你出宫。”

京城的风更冷了,就这样无知无觉,一个月倏忽而过。

自那晚后,高庭衍便没再提过要她入宫的话。只是他时不时会到她跟前坐一阵,或是拿着她的手稿研读,或是静静望着她发怔。

一个月期满,秦山芙完成了当日承诺的方略,她将手稿上呈高庭衍,这些内容高庭衍其实早就看过,此刻翻阅着,心却闷得发疼。

然而无论如何,高庭衍也不愿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只一挥手,新任的太监总管便上前替秦山芙往宫外引路。

秦山芙的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叩拜天恩之后便往门口走去。然而刚到门边,却又听他唤她。

“秦讼师。”

秦山芙的心又提了起来,转过身去不安地望着他。

“秦讼师不愿入宫,朕也不愿辱没了你。以前我朝也有女子入朝为官的旧例,你可愿朕为你再开特例,入仕大理寺,专断疑难案件?”

秦山芙吃惊地瞪大眼,想了一下,笑了。

“多谢陛下抬举……但,还是算了吧。”

“为何?”

“我是做讼师的料,没有做居中判官的才能。判官要持身刚正,而我却惯会偷奸耍滑,常使无赖泼皮的伎俩,实在配不上大理寺的要职,怕给陛下误事。不过……”

“什么?”

“这一个月,我还编纂了一个题库,里头都是些专门用来考察律条理解记诵的案例题,如今放在宸华宫里头。倘若陛下信得过,可专为司法官开设司考,拿此题集考察新官,确保在上座审案子的,都是知法懂法的好官。”

高庭衍本因她拒绝入仕而颇感失望,又听她为自己寻了个法子挑拣人才,又觉得欣慰至极。

他轻叹道:“秦讼师有心了。”

秦山芙笑笑,没再故作谦虚来回推让了。

忽然就这样沉默下来。

“去吧,别耽搁了。”他忽然开口。

“嗯?”

“有人已经在寒冬腊月里,等了你将近两个月。”

秦山芙起初没听明白,忽然意识到什么,身心一震,忙福身告辞,甚至连引路太监也不需要,转身便往宫门奔去。

今日京城初雪,去时的宫道如同来时,又深又长,她跑到一半雪便越发大了。

那些如盐粒般的雪渐渐簇成团团柳絮迎面扑来,她几乎迷了眼,却一刻不停向宫门跑去,远远就看到一人披着鸦青色的大氅,孤零零地立于雪中,身形几乎淹没在漫天风雪之中。

秦山芙忽觉心上一阵闷痛,不管不顾地朝他奔去,就着一身落雪扑他满怀。

他的身上有她熟稔到梦里的香气,有初雪干净的味道,她的身体被他双臂拥得生疼,有她日思夜想的温柔声线摩挲于她的耳畔,带着失而复得般的叹息:

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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