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三合一

江逾白很少哭,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哭泣似乎永远和软弱会扯上关系。就像珍珠和玫瑰永远都属于童话中的公主,眼泪只会让人想到柔软美丽的女孩子。

对于一个男孩子而言,眼泪太过昂贵了。从父母溘然长逝,他就要担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为兄亦为父。妹妹和自己的衣食住行、到每一分钱的精确计算,他都要在心间仔仔细细地算上好几个来回。

上辈子哭的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得知父母离世的消息的时候。淼淼可以趴在他怀里尽情地哭,但他举目四望,无依无靠,满眼都是茫然。

在生活压力下,他就像是一只无脚鸟,从起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永远无法落地,天地之大,却无方寸之地可供他暂时停歇。

江父江母一直对这对子女很是纵容,家境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宽裕之家,加之江母身体不佳,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老来得子。因此,这一对子女,说是蜜罐里泡大的也不为过。

骤然家变,不过半大的少年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肩上还负担着日见沉重的医药费。

一直到遇见了商牧野,他终于有了一个温柔而有力的后盾,静谧温柔得像无声的大海,也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温柔沉静,却有力量,可以严丝合缝地将他细密包裹在茧中,为他抵御来自外界的任何狂风骤雨。让这个一直都在奔跑的,已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旅人,得以稍作休息,稍稍喘气。

或许江逾白自己都没发现,某种程度上,他是依赖着商牧野的。

江逾白深吸了口气,吸回即将溢出眼眶的液体,而后起身。

躺在床上的男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床沿的重量一轻,细密覆在眼睑上的长睫微微动了动,眉心又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川字。

以人精著称整个同光的季特助看着自家老板的脸色,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左右为难,心中天人交战片刻,还是迎着头皮道:“小江先生,您请。”

他做了一个无可挑剔标准的送客的手势,江逾白唇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向他点头示意,缓缓往门口走去。但是他的脚步很是迟缓,仿佛身后还有一些令他颇为恋恋不舍的东西。

商牧野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睁眼看着江逾白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阿白,我们还是就这样吧。倘若再近一些,恐怕彼此都不会好受。我宁愿就在背后看着你就好。

这样就足够了。

栾池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长廊上,厚重的地毯踩上去几乎听不见声响。江逾白悄无声息地跟着季同身边,目不斜视。如果不是还有些许潮气的眼睫,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季同率先打破了寂静,有些干巴巴地道:“小江先生,您别介意。先生生病的时候,脾气总是有些不好的。”

他偏过头看看江逾白的脸色,又很快补充道:“先生还是很爱重您的。”

至少这是我见过的一而再、再而三趴在老板腿上还能全身而退、圣眷不衰的人。

小季子在心里如是道。

只可惜江逾白没有读心术,因此他那双精致的长眉还是微垂着,看起来就像是被主人遗弃了的可怜小狗。

他微微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是我不好,先生病了还惹他生气。”

爱重,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词。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见“叮咚”的一声消息提示音。季同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飞快地解锁手机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身形微微凝滞了那么一瞬间,就连脚步都慢了半拍。江逾白回过神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季同回以一个僵硬的笑容:“小江先生,您还没吃晚餐吧。”

江逾白微怔,而后大内总管小季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走吧,我带您去吃饭。”

没错,在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季同险些打了个趔趄。来自老板的消息清清楚楚地写着:【带他去吃饭。】

虽然没有说名字,但显然只有眼前这么一位。

“……不必麻烦您了,”短暂的惊讶过后,就是江逾白的推拒,他似乎已经从低沉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他眉眼弯弯,语声柔和:“我可以回剧组的酒店。”

听到关门声后,商牧野在黑暗中无声地松了口气。这种悄然无声的寂静仿佛能把神经末梢放大无数倍,僵硬的腰背如针|刺一般,细密的疼痛源源不绝地袭来,好不容易捱过了这波,后一波又接踵而至。

他颤着身子闷哼一声,却还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枕畔拿过手机,强打精神吩咐了季同一句。

那孩子苦夏,一到夏天就不好好吃饭,又贪凉,偏偏还胃不好,可不能这么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前几次瞧着就瘦了一圈,眼下拍戏又是辛苦的事,可不能由着他这么胡来。

等到都安排好,他才缓了口气。身体的温度已经有了升高的趋势,这具身体越来越脆弱,稍稍奔波劳累,就有要造反的趋势。商牧野不耐地揉揉眉心,偏过头去低咳了几声。

结果没想到这一咳不知道怎么就触动了喉头间的痒意,竟然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咳得他头晕眼花,喉间剧痛,就连呼吸间都隐隐浮动着一股腥气,才稍稍平缓了一些。

过高的体温烧得他口干舌燥,心知这烧倘若今夜不退,恐怕又要出毛病。因此强打精神,抬起虚软的手臂去翻找药袋。

他熟练地翻出药片,仰头吞下,然后下意识地去找水。瘫痪的下肢并不能给他提供力量支撑,在身体无力的时候,起身甚至都颇为艰难。

身体的知觉被分为两半,上半身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连指尖都是酸痛的,下半身却无知无觉,仿佛坠入深渊,腰背上明明早已断掉、失去功能的神经却还在叫嚣着自己的存在感。

商牧野有些吃力地侧过身去想要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上半身拼尽全力地扭过去,两条腿却纹丝不动。他低喘了几声,撑在床沿想要缓上一缓,然后双手撑在身侧,艰难地拖着无用的双腿往外侧移动。

他闭着眼,努力抵抗着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他的脸色很白,几乎透明,甚至可以隐约窥见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颧骨处却又泛着奇异的潮红。就连两瓣薄唇,都没什么血色,因为用力抿着,泛着一些青白。

好不容易等到身上有了些力气,他侧过身,宽松的衣物勾勒出一道清瘦的腰线,因为腹部发力,甚至可以看到几块令人血脉喷张的肌肉痕迹。

然后就是一声闷响,是玻璃杯咕噜噜滚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病后的虚弱让手臂忽地虚软,而后眼前天旋地转,苍白的男人陡然软倒下去,伏在床沿不住低声喘息。

商牧野忍过眼前一阵阵的晕眩,余光中似乎有一点亮晶晶的光芒闪烁,那是被他不小心推倒在地的玻璃杯。烟灰色的地毯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一只孤零零的玻璃杯不甘心地在地毯上滚动几下。

他看着那只玻璃杯和远在十步外的轮椅,沉默不语,而后眼底光芒渐熄。

像是一堆木柴,在尽情地释放过熊熊燃烧的火焰后,徒留满地带着余热的灰烬。

只是如今,就连余热和零星的火点,都要消散在漫漫的岁月长河中。

他苍白的唇勾成一个讥讽的弧度,凤目微挑,有些鄙夷地看着那只折射着光芒的玻璃杯。

精明能干的季特助跟着江逾白出了酒店,开始在栾池影视城中大大小小的巷道中穿梭。江逾白显然很是熟悉,灵活得像一尾游鱼。

栾池影视城除了是影视拍摄基地外,还因此吸引了大批游客,已经发展起了规模不小的旅游业,不少游客都是来这碰碰运气试图遇到明星。

他们二人一个西装革履,一个清隽出尘,走在人群中极为惹眼。在被不知道多少次偷拍后,季特助有些忍不住了,在他看来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放着栾池影视城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不吃跑来吃这种路边摊的行为。

“小江先生,我们到了吗?”季同梗着脖子僵硬发问。

江逾白左右张望着五花八门的店名,而后轻轻“呀”了一声,指着不远处已经排起队列的商铺:“到了。”

二十分钟后,季特助看着挤得额头冒出亮晶晶细密汗珠的年轻男孩儿艰难从人群中挣出,提着一只打包带笑盈盈地说:“买好了。”

他一本正经地将其中一个递给季同:“这份是带给先生的。”说到这里,他眼神微黯,垂下头去,有些沮丧地说:“先生今天恐怕不想再见到我了,我就直接回去了。”

“这是淮山小米粥,劳烦您带给先生。”

“别看这家店小,但是用料很足的,滋味还算不错。先生身体不适,只怕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的。”

江逾白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汇入了人流。

留下季特助,看着手里的廉价打包盒,满头雾水。

开玩笑,你让从小含着金汤勺出生几乎算得上是锦衣玉食的商家大少来吃路边摊???

不过好歹是小情人的一番心意,想起商牧野对于这个小情人的纵容,他只得依言照做。

……

然而人生的真谛就在于不断地被打脸。

季同推开门进去,就听到男人低沉的咳声。他心头一惊,急忙开灯,就见商牧野因为过亮的灯光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双眼。

“回来了啊。”他声音有些喑哑,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一般。

凭借着出色的职业素养,季同敏锐地感知到了老板的状态不对,甚至心情也不太好。他飞快扫视一周,而后目光定格在那只倾倒在地的水杯,和地毯上洇开的深色水痕上。

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一把老板,心里就隐约猜到了七八分。

季同不动声色地俯下身捡起那只玻璃杯,而后倒了一杯温水正要递给商牧野,就见他瞥了一眼自己带回来的那只看上去颇为廉价的打包袋。

他在季同的帮助下坐起身来,身后塞了两个靠枕,神情恹恹。喉结微滚后,他揉揉额角,哑声问:“什么东西?”

“是……是小江先生让我带给您的晚餐。”季同竟然有些难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商牧野垂眸不语。

“拿来。”他语声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就这两个字,在季同耳力却几如天籁一般。

要知道,生病的老板几乎可以说是在暴怒边缘徘徊,他的暴怒不像普通人一样歇斯底里地摔门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