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便传来壮汉的威吓声,那些乞丐流民便是再怎么迫不及待,也畏惧着那些汉子手中的棍棒,不多时,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都一个个排好了队,拿着自己或豁了口,或舍不得清洗的残羹脏碗,挨个儿伸向那口大锅。
清澄澄的汤水里,米粒清晰可数,但比起州府衙门口的一粒米都见不到的粥碗,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人人都想再排着去争那第二碗,刚才的小插曲也不过一晃而过。
施粥大锅的后面,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一个穿着绿衣小袄的姑娘满脸嫌弃,用帕子使劲儿擦着不曾有污的衣服。
“这些贱民,活该一个个饿死!这般不知礼数,没得污了这清白世道!”
“是,是,姑娘说的是,那些贱民都该死。姑娘好意施粥,那些人竟不知好歹,还敢亵渎……”一旁的汉子陪笑道,话没说完便被那乌亮的眸子瞪了回去。
“亵渎什么?你这是想污了姑娘我的清白么!若不是我们小姐好意施粥,这西街只不知又多多少尸体呢!”
“小的嘴拙,小的不会说话,绿芙姑娘训的是,训的是。”
“哼!到底是腌臜地儿,连人也尽是腌臜的!也不知到底触了什么霉头,小姐竟让我来顾着他们,这些贱民有什么好?那些粮食喂了狗还能听两声叫唤,给了他们也不见得能嗝出一个屁来……“
说着,那叫绿芙的女子朝外走去,对着正在收拾锅具的人吩咐几句,便带着几个壮汉骂骂咧咧离开了。
男子瞧着那远去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
“一个不值钱的丫头,掂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重,也敢充着脸面当自己是小姐!”
北居官,西居民,南居商贾,东看歌舞。
这便是泽州的布局。
而如今的西街,早已不是安居乐业的祥和模样,举目望去皆是被大雪覆塌的残破老屋,运气好的不过是少半个避身之所,稍微修补还能御得严寒;运气差的,则是直直被倒下的横梁压得丧了命,得一张草席遮身已是万幸。
而此刻纵然刚喝过施的粥,那些人的面色依旧青白如死状,或一个人,或三两一群偎依着,散布在西街两侧。
秦翾放下车帘。
“几日不曾出门,这街上竟然已成如此模样了,半月前还是欢声不断,如今竟然已经饿殍遍地。不是说州府阀门衙门也在施粥么,怎的这些人还是这般凄惨困顿?”
阿窈面带怒色,甚是愤然。
“便是西北那场雪,也没有这次惨烈。”一向不太多言的阿舒此时也缓缓开口。
从刚才车帘接起,到如今与外隔绝,不管是曾经客人不断如今却紧闭大门的店铺,还是曾经安居乐业如今却遍地的庶民,这番天天壤差别,都远远超乎主仆三人的想象。
……
“……你不能去!你忘了我们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西北的么?!你这一去可是要害死我们娘儿几个啊!”
“可救而不救,可济而不济,与无心无情的兽畜有何分别?康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
“那你就能看着家里人死?!你舍得羽儿,舍得瑗儿翾儿么!……翾儿,你来,告诉爹爹,告诉他不要去……”
“父亲……”
“农失其田、工失其业、商失其源,父母兄弟妻离子散,不得安其所居,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临之,荡析离居,转死沟洫,尸骸暴露,饿殍浮野……既为阴阳脉,便担天地事,我若可为,如何忍得此等惨状再现!”
“……翾儿,你既承我阴阳之钵,便不该同你母亲拦着我,因为这也是你的责任,你的担当!纵不为朝堂所容,也当不负本心……”
“……秦崇言!……秦澍!……”
……
“农失其田、工失其业、商失其源,父母兄弟妻离子散,不得安其所居,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临之,荡析离居,转死沟洫,尸骸暴露,饿殍浮野……父亲当日就已经料到……所以才会那般不管不顾……”
秦翾靠在车壁之上,再无气力。
若没有父亲的拼力相争,眼前这一切便是那些西北牧民的归路么?
天灾乘之,临之。
有人躲过了,有人终究没躲过。
“郎君,郎君……”看到秦翾呆愣的模样,阿窈瞬时慌乱起来。
“没事。”秦翾回神,摆摆手,对她一笑,“我没事。”
“我们还是回去吧,您身子还没大好,就这么出来吹冷风,怎么能好得起来?啊!呸!我在浑说什么,郎君一定会很快好起来……我……”
“噗!都说了,没事的,不过是想到一些事罢了。”顺手拿过一枚剥好的栗子,塞入口中,秦翾敲敲车壁:“再去东街转一转。”
车夫闻言,长鞭一甩,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