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人旧事旧心伤

秦羽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看着眼前这个唇间遍布胡茬的落拓男子。

他只着普通布衣,长发披散脑后,手中正提着一个脑袋大的酒壶,如同一个癫狂嗜酒的疯汉。但那番绝扫红尘的壮语中透出的狂狷高傲,却怎么也无法掩盖。

在秦羽直愣愣盯着崔垣看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秦羽。

他看出了那双眸子里的欣喜,也觉眼前之人有些眼熟,但饶是他想破了脑袋,却仍旧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俊俏郎君。

崔垣心中郁闷之极,按理来说这张脸也不是那种一看就忘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惊人的透亮,也莫名的熟悉,但偏偏他就是想不起来。所以虽觉尴尬失礼,他还是开口询问道:“小郎,我们可是见过?”

秦羽闻他此言,知他并未认出自己,失落的同时却又对阿窈的手艺多了几分赞赏。

她挥手示意身后几人退下,才笑了笑,拿过崔垣手中的酒坛,苦涩道:“‘若不得与杯酒故,敢辞生死赴黄泉?’垣兄仍是离不开这逍遥之物么?”

那句话刚出,崔垣的面上便流露出恍然之意,转瞬听他大笑道:“哈哈哈!垣本为不得见了寂大师而遗憾,岂料真正的惊喜却在后头!今日真是妙极,竟能于此得遇故人!好!好啊!”

崔垣笑罢,看着面前之人,肯定道:“阿翾,是你。”

“是我。”秦翾(前文所述秦羽,身份揭晓后统一用真名秦翾)面上噙笑,不似崔垣那般恣意,只安静地浅笑看他,就着酒坛大饮一口。

北地长大的女儿家,能饮得烈酒,驾得烈马。

崔垣目光转柔,却听她嗤道:“但如今,我是秦羽,不是秦翾。”

我是秦羽——

是自周武时期伯禽一脉延续至今的世族公卿--秦氏的嫡系子孙;是如今河南秦氏家主秦融的长房嫡次子秦澍一脉的唯一嫡子秦羽。

昔年世家南迁,以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居大,但至南朝末年已至衰落,反倒是昔年一百世家中并不显赫的“齐楚秦郑”四大世家后来居上,成为如今南陈最为显赫的氏族。

尽管风光不过百代,氏族的没落已是必趋之势,但如同当年衰于南梁的“王谢袁萧”四族后人,仍能在南陈亦出任高位一样,此时的另一个南陈国亦在“齐楚秦郑”四姓的氏族影响中。

两个同称南陈的国家,相隔不过两百年,却更迭数朝。世家之中,亦是有人起有人落,原本煊赫的百代公卿终究为新的四姓之家所替代,不得不让人唏嘘感慨。

唯一不变的,是百姓对于这些士族的向往,是上位者借势而起之后对于这些人影响力的惧怕与忌惮。

昔年南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北有为拓跋焘所除的清河崔氏,如今却不知是轮到齐楚秦郑哪一家,成为第二个王谢,第二个清河崔氏。

毕竟,能如北郡兰陵萧氏一般荣宠至今的士族,太少太少了。

然而不管是士族还是寒门,不管这个时代多么开放多么自由,那刻在民众骨子里的男尊女卑的认知,都是惊人的相似。

所以在秦翾说出后半句话时,饶是洒脱如崔垣,仍旧是无法自制的愕然。

但转瞬,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意味,明白了当年那件事带给她的改变。他心中五味陈杂,惯性地伸手拍了拍秦翾的头,涩然道:

“阿翾,你长大了。”

“没了庇护,自然要靠自己长大,才能生存下去。”秦翾没有避让,只睁着那双澄净的眸子看着他,唇角带笑,却让人只觉凄凉。

纵然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怨恨不要介怀,但此刻一见旧人,她却仍是无法自控,两年来所受的委屈与酸楚悉数袭来。虽是如实言述,但那脱口而出的话里却满是无声的不甘与控诉。

这般委屈,连她自己也未曾觉察。

但崔垣却听了出来。

身子僵了僵,崔垣放下右手,慢慢负手背过身去,望着脚下只有三步之遥的深不见底的天渊,缓缓道:“阿翾,是我的错。我答应了瑗儿,当护你周全的,不该因自己失意便黯然离去。我实未料到,秦伯父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