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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木叶惊秋(八)

前段时间,皇帝沉迷寻宫女作乐,冷落了明嫔。眼下病了,忽然又念起来她。皇帝贪恋年轻女子的青春活力,明嫔伺候他便仍如旧活泼,二人无所顾忌地腻在一起时,皇帝感觉自己身上的病都轻了些。

晏朝得了确切消息,今晚皇帝不去后宫,才乔装打扮一番,换了太监服饰,低眉敛首,倒也看不出露馅。

她拿了十五的腰牌,跟在小九后面,以前往永宁宫的名义先进六宫。宫人走的甬道稍暗,二人提了宫灯,几乎贴着墙走,除却遇到几次盘问外,尚算稳当。

万安宫原是后宫最热闹的地方,因着李氏的缘故,凄清了大半年。主位失宠,牵连着几位随居的低等嫔妃也消沉下去。宫里的下人向来势力,连带着对万安宫并不上心。

小九未曾多加打点,二人已轻轻松松混了进去。接手的活,是给里头那位奄奄一息的废妃李氏送床被褥。

从寝殿外向内望,一片漆黑。晏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果真是盛衰无定。从前她得宠时,那双眼睛惹得帝王怜惜,整座宫殿日夜灯火辉煌;目下她失宠,眼盲已成了药石无救的绝望,连支夜晚该有的灯也不许点了。

两人正欲进去,殿门忽然“咯吱”一声打开。走出一名宫女,见他们来连忙避开路,深深福了一礼,谦恭道:“有劳公公们了。”

那宫女嗓音有些微弱喑哑,夹杂着些许颤抖,像是畏惧。晏朝听出来是李氏身边的贴身宫女,想必这几个月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小九没说话,引着晏朝进去。两人将东西放下,宫女也跟进来,上千接过被褥,转身正欲为李氏铺开,颈后骤然一痛,顿时不省人事,软软倒下。

李氏眼盲,听觉便更敏锐些,听到声响,昏昏沉沉中惊醒,试探着问了一句:“是秋娘回来了么?陛下他今晚还来……”

话音戛然而止。她脖子上架了一把寒气逼人的刀,那刃尖厉得似乎一瞬间就能划破她虚弱柔软的皮肤。她纵是早知道自己熬不过这几日了,可濒死之际还是会战栗。

她两唇干涸,用气息说出来一句话:“我本来就要死了,现在要我的命也没什么意义。”

小九在外间把门,才离开几步。晏朝收回目光,手上默默将匕首一松,低声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晏朝。”

李氏忽而全身一颤,强撑着坐起来,手胡乱一抓,果然捏住她的手臂,死死拽着,呼吸急促,便开始有一声没一声地咳:“……你、你把骊儿怎么样了!咳……”

晏朝低头,掰开她的手指,借着殿外的月光,看清她苍白惊恐的面孔。去年此时还是鲜活的、明媚的,皇帝说她多少岁都一样动人。

“这天底下能动得了他的,只有陛下一人而已。”她语气淡淡的。即便这问题在意料之中,她还是有些不耐烦。她并不想同她过多废话。

“你……”

“我今夜来,是想问娘娘几件事。”晏朝直截了当地开口,透过帷幔罅隙的光,看到她煞白蔫弱的脸,双眼上蒙了一层白布。许是因为看不见,所以两只手总是下意识挥舞几下。

“温惠皇后的死,与你是否有关?”

“就知道你会怀疑我,”李氏哑声一嗤,将头转向转向声音的方向,又咳了两声,慢悠悠开口,“我是想要后位,也想为我儿子争一把。论资历,我陪着陛下时间最长,李家也是肱股之臣,我凭什么当不起中宫之位?文淑皇后倒也罢了,她崔氏算什么?普普通通小门小户,靠着当皇后的女儿封了伯爵,才有机会进到京城,儿孙不争气,风光不过数年,又被狼狈地赶了出去,闹得像个笑话。”

李氏无声一笑,极尽轻蔑。然而身旁的那个人并无所动,除却平稳轻浅的呼吸外,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她想激怒她,却发现她并不接招。

也是。这些年对这位太子最深的印象,即是她寡言少语善于隐忍。直到今年还一直觉得晏朝好拿捏,她背后无世家支持,皇帝又不大待见她,东宫一派向来没什么建树。

是以李家才会以为太子孤立无援,以为晏骊得手会很容易。

“……可这样不堪的崔家,偏偏出了个你。温惠皇后性子娴静得过分,也不争宠,对陛下恭敬温顺,挑不出一点错来。她心思从来不在陛下身上,整日管着后宫,跟熬日子一样。别人得不到的,她不屑一顾,好不容易生下来一个嫡子,还非要执意送出宫去,生生断了自己的后路。”

“后宫里头谁不想争一争?崔皇后那样的出身,一进宫就是众矢之的。有孕前也就罢了,有孕后众人虎视眈眈都盯着坤宁宫,没成想却是那么个结果。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崔皇后的死么?那我现在告诉你。”

“崔皇后产下嫡子,匆忙送出宫外;那一年崔家势力正盛,三番五次与曹家产生冲突;同年,昭怀太子因江南水患治理不力一事遭陛下训斥;两年后昭怀太子骤然体弱多病,为后来薨逝埋下铺垫;崔皇后也自你走后变了性子,心思日渐深沉……你觉得这些,是巧合么?”

晏朝眸色一凝,不暇思索掷声:“母后她不会。”

“昭怀太子薨后,这样想的人可不少,其中自然包括陛下。否则你以为他为何那般厌恶你们母子?”李氏喉咙里嗬嗬低响,半晌干咳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晏朝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抿着唇不发一言。李氏缓过一口气,才继续道:“你若当真去查了,也不会急着反驳我。巧合是真的,疑心也是真的,陛下的态度说明了一切问题,他若不是因为怀疑崔氏,至于对她和崔家那么狠心?”

许是太费心神,她觉得累得很,全身像是被抽去了力气一般,无筋无骨的瘫软疲乏。

她强撑起精神,深吸一口气:“是,你怀疑得确实没错。背后为舆论推波助澜的人,是我。那些事并不能说明什么,人言可畏归人言可畏,清者自清,可真正杀死她的,是陛下疑心并且放任自流乃至付诸行动。”

“但是你并不无辜,”窗外月色如霜,冷露无声,晏朝面上清清冷冷,斜睨着李氏,“崔家不是曹家,也不是李家,无有外戚之患,陛下若无充足证据,根本不会因此事动母后。”

李氏轻啧:“呵……你这不是想得很明白么!可陛下疑心的,又不止这一件。宣宁十四年,温惠皇后之妹进宫拜见皇后,彼时她才嫁作人妇三月,无意间撞到陛下,陛下对她一见倾心,欲强要她,她誓死不从,还是皇后前来阻止才算作罢。自她离宫后,陛下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崔氏夫家犯了事,判的是满门抄斩,所有女眷无一幸免。崔氏上刑场那日,陛下才得知心上人有难,当时皇后正在伴驾,闻言一语未发。陛下拂袖而去。”

这显然是迁怒。

晏朝眼睫轻闪,心头忽然一热,接话:“此后陛下以为母后乃冷心冷情之人,是以母后病重之时,他也未曾去坤宁宫看过一眼。”

“你以为那么简单么?皇后之妹与陛下的偶遇,是我设计的,也是我将此事宣传开,并让人告诉陛下,皇后自幼与其妹不睦,阻止她参加选妃,为她潦草定下婚事,大肆宣扬她勾引皇帝败坏她名声,再眼睁睁看着她走上刑场。皇后性子深沉啊,谁也看不透她。陛下留了心,去草草一查,就信了,信了她是那么一个人。陛下不会开口质问她,只会一日日地厌恶下去,每一件事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后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辩解。她不会想到,自己枕边的夫君,突然从某一天开始,恨不得盼着她这个恶毒的女人早些死去。她被迫披上了一层虚伪的皮,至死都脱不掉。”

李氏扯着嘴角,她说时感觉万分畅快,仿佛下一刻崔皇后一死,她就什么都得到了。可她安静下来,发现浑身冰凉,自己什么都没有。

晏朝心口一窒。

母后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为了她想护着的人呕心沥血,拼尽半生,得到的,也只不过是所有人的非议。她生前无法自证清白,死后更无法辩解。

皇帝给了她一个贤名,以她无尽的绝望和痛苦换来的一种所谓的解脱。那个一生贤良却孤独薄命的女子,史书上最刻意的一笔,是她于宣宁三年诞下不祥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