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任鲁一行人抵京仅剩一日路程, 偏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众人只能暂且在驿站停脚。队伍中原本押解着的囚犯,已被锦衣卫先行带走, 至此众位钦差的差事便是接近收尾了。
从头至尾, 无论如何看, 任务都圆满完成, 本该是能松一口气的。但众人俱是严肃得很,不苟言笑, 时不时将目光投向此次巡察长官任鲁的方向。
是他做主,执意将佘宁带回京的。现如今又由锦衣卫暗中押走,虽未曾传出来确切消息,但众人多为言官, 心思细腻, 也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却见任鲁还歪着头斜靠在桌子边打盹儿,像是半点都不上心。其余人面面相觑片刻后, 心下不解,相继又都先散了。
只有御史黄益留了下来, 略一思忖,正待上前,身边已被人先抢了先,险些还撞到他。定睛一看,倒是熟人。
端茶来的小哑巴将茶碗“咯噔”一声放在桌子上,闷闷地一声响, 顿时惊醒小憩的任鲁。他皱着眉头睁开眼, 满面怒容,正要出言怒斥,那小哑巴却只给他留了个单薄纤瘦的背影。
小哑巴低着头明显有些局促不安, 先是给黄益作了个揖以示歉意,后大概是怕不够,又要跪下。
“无妨无妨。”黄益上前先将人扶住。摸到那孩子的手时,发觉他在颤抖,只当他是害怕,心下当即一软。
小哑巴也才十岁左右,搁到寻常人家里正是被父母如珠似宝地宠着的时候,可他现如今已家破人亡无处可去。黄益思及家中幼子,不免一叹,怜爱地抚了抚他的头。
抬头正好见任鲁醒了,默默收回手,叫了声:“大人。”
任鲁“嗯”了一声,对那孩子招招手,唤道:“长生。”
小哑巴转身,迟疑着向他走近几步。
“你不要怕我,你现在怕我,到时候见了天子可怎么办?”任鲁形貌粗俗,声音凶悍,实在是做不出来孩子所喜欢的和蔼模样,只能尽力放缓语气,沉沉问道:“二百七十三条命,还记着么?”
小哑巴咬唇艰难点头。眼眶里很快蓄满泪水,慢慢低下头,细密的眼睫一闪,泪珠很快就扑扑簌簌落了下来。
“好,”任鲁最不耐看小孩子哭,却也实在心疼他,伸手将那碗热茶塞到他怀里,让他捧着,那微微的热气似也熏得自己眼眶发热,“好孩子,你记着就好。你爹是为你而死的,还有其余二百多条人命,现在只有你能替他们报仇了。”
小哑巴不会说话,只是低着头落泪。每个字都烙在心上,滚烫滚烫的,烫得手都发颤。
“好,你先下去吧,喝些热茶暖一暖,我们很快启程。记着,一路上不要同任何人接触。”
小哑巴将头一点,转身出去。脖子上那根细绳无意间露出来,他不知道带了个什么坠儿,不值钱,和宝贝一样护着。
黄益将目光收回来,轻轻一喟:“大人不觉得这样日日问他,对他太过残忍了么?”
“我怕他到时胆怯。他平时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见了九五之尊,别吓晕了可就麻烦了。”
“捡到他的那一天,大人身披盔甲,脸上又溅了血,谁见了不觉得害怕?这些日子您也确实过于严厉了些……下官倒真觉着,陛下比您和蔼可亲些。”
“……”
任鲁瞪他一眼,他平素最不喜旁人评论他外貌。搁在老百姓当中确实不算丑陋,只是放到品貌兼优的官吏中,平平无奇中带着一丝武将的凶猛,五大三粗体型彪悍。
一路仕途青云直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多数人轻敌了。
他自身固然卓尔不群智勇双全,除此之外,只因其外貌太具有诱惑性,令他成为文官中的一朵奇葩,偏偏又还是内阁重臣。也是近几年才将人的偏见掰过来,人不可貌相,再无人敢轻视他。
“也别在我这耍嘴皮子。只怕现在京中已经出了什么变动,等待我们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黄益收敛神色,连忙应是。心知眼前壮汉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
他转身去将房门关上,又多看了一眼,并无旁人偷窥,才转过头,深锁着眉头对任鲁道:“佘宁已死,其余几个囚犯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并不知晓多少情况。纵使其中有陛下的谋算,可几方若真争起来,难免也要追究我等押送不力之责。”
“这自然毋庸置疑。不然你以为我一路带着那小哑巴长生做什么?”任鲁邪睨他一眼,伸手揉了揉眉头。
“那若因此而罪加一等,说大人私自藏匿包庇罪犯呢……”
“老子认了,”任鲁握拳,一锤桌子,“长生才那么大点儿,这场乱子虽结束了,但背后关系错综复杂,也就只剩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总不能叫他一个人糊糊涂涂地活着。这案子没在京城审,必定有人心存疑虑。且佘宁的录供一旦假于他人之手,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
话至最后,他声音渐低。
“可长生到现在,也并不知道多少东西。他不会说话,也不认得字,如何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