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看到她时颇为惊讶,面色变了变才深深一揖,开口又是语无伦次:“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晏朝一挑眉,但还是刻意避过他的目光,冷淡问:“方才说错话的是谁?本宫不干涉你们同年会,但他既然敢说,就得想到口无遮拦的后果。”
沈微袖中的手分明一攥,低声道:“殿下,他只是醉后失言……”
“你是觉得本宫能仁慈到充耳不闻的地步,还是觉得本宫查不到他?”
她声音虽还是压低着,但其中已愈显冷厉,掺杂着几分不耐烦。
两人僵持了半晌,沈微低着头便要跪下去,晏朝又及时将他扶起来:“我又没有怪你。”
她语气僵硬:“你不想说算了,本宫成全你的兄弟义气,你回去罢。”
说罢转身,脸上失望之色尽露。
沈微默了默,行礼告退。
晏朝隐隐发觉停留在自己身上那道目光又加重了几分,环视四周,却什么都没发现。她皱了皱眉,面色恢复如常,又不声不响地离开李家。
一路脚步里的轻重与缓急都极有分寸。
小九看着她上了轿,低声禀道:“殿下,您才进去不久,信王也进去了。”
晏朝微微点头,眸色幽深。
小九又说:“……殿下,咱们派去暗中跟踪兰公公的探子回来了,说兰公公遇到了从前的陆循陆大人,但两人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兰公公似乎还上了手,险些打起来。”
晏朝抬眸,陆循?她知道两人是一直水火不容的。
“跟兰怀恩的人撤回来,暂时暗中盯着陆循罢,”她揉揉眉心,叹了口气,“咱们再去集市上逛一圈便回去。”
小九应了声是,挠一挠头:“殿下,元宵解了宵禁,其实咱们在宫门上钥之前回去也行的。这晚上的灯会和烟火都来不及看了……”
他嘴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多言,正要告罪,晏朝却道:“我年年都看,觉着也就那个样子。我记得去年没带你出来,今年你若是想去,自己去也成。”
小九微愕:“这、这怎么行……”
他有些犹豫,心里跳了跳,小心翼翼含着企盼。他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姐姐,听闻去年秋嫁到了京城。他碍着身份,虽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看她,可万一灯会上碰到,远远看一眼也足够了。
晏朝轻道:“你去吧,如今街上难免杂乱,你自己多保重。”
小九稳了口气,沉声谢恩,将晏朝护送到宫门口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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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依旧灯火辉煌。
已过了元宵最热闹的时候,眼下余温犹存,不过宫中向来不拘这些。只听闻李贤妃嫌钟鼓司那些杂剧过于古板,便请了民间的戏班子,万安宫里一片笙乐悠扬。
皇帝亦欣然前去捧场,宫中嫔妃便是不同贤妃交好的,也都乐意前去凑热闹。
晏朝仅去坐了半柱香时间便扯了借口出来,一路去了城楼上,遥遥眺望远处的烟火。比之前些日子稍显寥落,半晌才响一个,待璀璨星光尽落才接着下一个。
梁禄站在她身后,习惯了她喜爱静立。他将左手的灯换到右手,悄悄上前两步,从侧面看到她的眼睛其时不知何时已经垂下,并未在观赏灯火。
他不禁有些担忧,正欲开口询问,却听晏朝先打破沉寂:“公公怎么忽然叹气?”
梁禄轻怔。他竟没有发现,许是言由心生了。
“城楼上毕竟风大,殿下还是得注意身子。”他并未回答晏朝的话。
“我知道,”她顿了顿,轻声问,“沈微回去了吗?他那边可有状况?”
“回殿下,沈大人酉时便已归家。一切无恙。”
晏朝暗自松了口气,她进李宅的消息原本也没打算瞒住,尽管心里有些成算,但仍怕李家会为难他。
梁禄又说:“殿下,今日宴会上出言不逊者是礼科一名给事中,名叫严谨。”
“这名字取的严谨,人却不见得,亏得还是言官,”晏朝轻笑一声,随手丢给他一个橘子,“事情传开了?”
梁禄眼疾手快接住。
“是。听闻他醉醺醺地回到家,其父严侍郎大怒不已,已上了家法。”
晏朝“唔”了一声。此事原是可大可小,但传开可就不一样了。皇帝对她这个东宫是可以严苛挑剔,但毕竟涉及的是皇室尊严,他也绝不容许旁人以这种方式大肆调侃。
处置结果她倒不在乎,她的注意力更多在沈微身上。
梁禄慢慢剥了橘子,正要递给她,一抬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发现晏朝已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五六个橘子。
片时城楼上已弥漫开清清淡淡的酸甜味儿,在时而吹过的冷风里一浸,连眼角都是酸涩的。
“六叔!”
不远处忽然奔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脚下步子急促纷乱。两人循声望去,晏斐将身后提灯的宫人远远甩在后面,径直朝着这边跑过来。
他停下,弯着腰气喘吁吁:“六叔原来在这里,我找了许多地方都不见您。”
梁禄蹲身安抚着他的背,听晏朝温声问:“你不是在万安宫看戏么,找我做什么?”
“贤妃娘娘的戏我不大爱看,眼下皇祖父点了出武戏,仍是岳武穆的戏文,正演到疯和尚大骂秦桧,我就出来了。”
晏斐撇撇嘴,接过她递给他的橘瓣塞到嘴里。
“怎么,不喜欢?”晏朝有些意外,她记得小孩子都挺喜欢那些动静比较激烈的戏文,这等易辨善恶的一向受欢迎。
晏斐像是得逞似的仰头嬉笑:“不是。是这个时候又有娘娘说要看傀儡戏,我就不乐意看了……”
晏朝“哦”了一声,倒没问他为什么,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闻着六叔的橘子味儿找到的,”他鼻子做出猛嗅的动作,但是很快又摆摆手否定,“好吧,是宁妃娘娘告诉我您可能会在这里的。娘娘也来了,不过在后面,有点慢。”
他转身朝后面指了指,几人齐齐正看,恰巧宁妃抬头露了面,披着大氅款款行来。她目光与晏朝一碰,随即漾出笑意,脚下略加快步伐。
晏朝眼睛一亮,不免有些惊喜。
“娘娘怎么也来了?”
“万安宫自有他们的热闹,我闲来无事,来看看朝儿,”她一面说,一面回身接过宫人手里备着的一盏铜鎏金海棠手炉,不由分说地塞进晏朝怀里,怒目嗔责,“可让我逮着机会了,梁禄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怕冷,这个样子怎么行?”
梁禄躬身连声告罪,晏朝出声维护一句:“这事是孩儿的错,下次一定注意,您还是放过他吧,他两边难做人。”
晏斐缩了缩手,红着脸咯咯一笑。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宁妃,好奇道:“娘娘也不喜欢傀儡戏吗?”
宁妃吩咐宫人将晏斐的手炉递给他,无声点头。
“只是今年大抵准备不及,兴许不演了呢。”
晏朝手指在手炉上轻轻划过,厚厚的胎壁外是稍有些烫的暖意,她思绪漫不经心地游离:“去年演的仿佛是孔明。”
晏斐兴致勃勃地接:“……七擒七纵的故事!工匠的手真巧,轻木雕成两尺多高的小人,放在方木池里,添了七分满的水,还支了凳子,纱围屏一隔,斐儿和皇祖父坐在北面看,水里还有活的鱼虾蟹蛙和水藻呢……②”
晏朝失笑,耐心地听他说完,暂且不问方才为什么又说不喜欢。
“乐官用竹片将傀儡人托在水上,又是浮游斗乐,又是戏耍,还有人在一旁敲锣,念词配乐,一齐看当真是特别有趣。皇祖父边看边指着给我讲武侯的故事,我那时候真的好佩服诸葛先生呀……”
到底是小孩子,他后面将戏又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宁妃和晏朝一面听着一面默默相视,心有灵犀地同时想到,那个场景定然是颇为温馨的。
“……可是后来我看完就不愿意再看了,”晏斐语气忽然一转,竟难得伤感起来,“那样厉害的人物也只被后人雕刻成毫无生机的木偶,身上提绳,脚下托水,叫人随意牵着走,身不由己。斐儿不是不喜欢看戏,只是不忍看那些棚头傀儡。”
晏朝叹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轻声道:“只是看戏而已,别太当真。”
“可凭什么死了也要被人牵着走呢……”
“可即便是被刻成了傀儡,我们在看它们的时候也仍然心怀敬意,不是吗?有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是傀儡了,相比而言更为可悲。”
她语气算是温和,垂首看着他似悟非悟的眼眸,微微一笑。
“所以武皇敢刻无字碑,千秋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他想了半晌,眼睛复又明亮起来,露出两颗洁白小巧的虎牙,笑嘻嘻道,“母亲教我多请教六叔,看来是对的。”
“斐儿聪慧。”
一提孙氏,她难免又多想了些,不过仍是闭口不言。
宁妃眼神却莫名有些沉郁,听到她说傀儡,心底泛了些许波澜。
“六叔看,有孔明灯!”
晏斐眼尖,伸手指着天边冉冉升起的几盏明灯,惊喜出声。
远看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大小,远近高低都差不多,细细一数,正巧是二十四盏。
是因着宣宁二十四年吗?为国祈福,果真是有心。
她心头微有些涌动,侧身问宁妃:“娘娘今年放灯祈愿了吗?”
“宫里一向是有这个习俗的,我在千灯池里也放了一盏……朝儿呢?”
她点点头。
她放了一盏空灯,什么也没写。她想了许久,觉得自己贪心,所以不敢求。但梁禄说她一转头那灯便被打湿了,她索性连头都懒得回。
自己倒也不在意,毕竟这时节神佛那么忙,哪能顾得了这么多。
她低下头去问晏斐,小孩子吐了吐舌头:“我写得太多,大约神佛嫌麻烦,先放把火替我烧啦。”
两人不由失笑。
天上便就只有那二十四盏灯,众人看着它们远去,心绪连着夜空一同空寥下来。
梁禄无意间一转头,在楼廊那头又看到一个身影。他提醒道:“娘娘,殿下,仿佛是兰公公来了。”
兰怀恩过来得悄无声息,手里提着宫灯,不过现下他手里的灯已不似那晚寒酸,六角骨架间镶嵌了绢纱,外面描绘着吉祥如意,有些像高挂于楼厅里那些大灯,但是又小了许多,形制也想对较小。
他行了礼,看了看一旁的晏斐,说道:“陛下知晓娘娘和殿下在此处,叮嘱说城楼风大,早些回宫。”
宁妃点头:“多谢陛下体恤,本宫很快便回。”
“昭阳殿已有宫人在下面等着小殿下。”他询问的目光终于定在晏斐身上。
晏斐点了点头,回身向宁妃和晏朝告退,才跟着太监下去。走了几步又转头:“六叔,方才其实有二十五盏孔明灯,只是您背过身,没瞧见,那一盏飞得特别低,后来就不见踪影了。”
晏朝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应他。
城楼上忽然没了吵闹声,显得有些清寂。此时风不大,倒不算太冷。晏朝看着兰怀恩一直盯着自己,皱了皱眉,下意识拢一拢大氅,问他:“兰公公不走?”
“臣总不能空着走。正巧有时间,护送娘娘和殿下回宫。”
“娘娘和本宫都有人护送,你回你的御前罢。”她走在宁妃身边,牵着宁妃的手臂慢慢往前走,压根不打算理会他。
顿了顿又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他,头也不回。
兰怀恩提着灯立在原地,忽然觉得两颊有些凉,转头一看,天上忽然又飘起来碎小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