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那是徐御史徐桢大人。”小九见她目光定在那人身上,低声提醒。
“我知道,”晏朝微微点头, 她看到徐桢已安静下来, 但着实狼狈, 默了默侧首问行凶者兰怀恩, “你解释一下?”
兰怀恩竟有些犹豫,目光一扫周围:“在这儿?”
太子不是微服么。
晏朝乜斜着眼看他:“不然呢, 你想回宫给陛下解释?”
徐桢虽说是醉了,但还不至于连兰怀恩都认不出来,可怎么就能让他徒手打成这样?
“徐御史当街调戏民女,臣不忿, 故出手略作惩戒。”兰怀恩上前几步, 盯着徐桢脸上的伤看了片晌,眉眼处浮现一抹讥诮。
晏朝蹙了蹙眉。还未及开口, 忽听得徐桢“嘶”了一声,咬着牙放下揉眼的手, 眼下显而易见一片乌青。
他面色铁青,怒火中烧:“你空口白牙污蔑人!那女子爱慕我才抛过来一个果子赠我,怎么就是调戏民女了?”
徐桢几乎挣扎着有些张牙舞爪,但奈何被侍卫钳制着动弹不得,他回头才看到轿中之人,登时一惊, 心凉了半截, 连忙解释:“太、太子殿下,臣当真只接了一个果子而已……”
兰怀恩轻嗤一声:“徐大人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您问问大街上的人, 谁没看见?”
徐桢当即语塞,哑口无言。半晌才支吾争辩:“可你一个死阉人也敢殴打朝廷命官,你……”
“大人若是不服气,咱去御前分辩?”
他笑得恣意,一双丹凤眼颇有些妖娆,眼尾微微上翘,抬手平展了衣袖,又抱臂而立。那身儒士的装扮穿在他身上大感违和,朴素和张扬撞到一起,令他整个人略显滑稽。
徐桢怒气未消,但看着他这幅模样竟又无可奈何,只得忿忿转身:“殿下……”
“徐大人回去吧,脸上的伤着实不大好看,”晏朝未提他惊驾一事,自然也未过多追究,兰怀恩这招莽撞又荒唐,确却是拿定了主意要他吃下这顿打,她叹一口气,续道, “闹大了谁也不好看。”
她示意侍卫松开他,理了理衣袖又放下帘子,显然是不愿再多管。
徐桢酒已醒了大半,正了仪态告罪道:“臣失仪。若殿下不弃,可降临寒舍一坐。”
“不必了,本宫还有事,大人自便。”她吩咐了一声“起轿”,先行离开了巷子。
徐桢直起身子,一转身发觉兰怀恩也不见了人影。思及他方才穿的那身儒士衣衫,心里泛起恶心,不由啐了一口,咬牙暗骂一句倒霉透顶。
还没行几步,已有家丁赶上来。他松了口气,一面遮着伤急匆匆进了轿子,一面沉声道:“快些回去。”
家丁应了一声,才禀:“老爷,太夫人身子不大好。”
徐桢当即面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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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怀恩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身边跟着个小太监,只作寻常小厮打扮。他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扯掉了唇上的胡子,轻微的刺痛感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街上很热闹,街道两旁搭了木棚,挂了大灯。轩亭桥头,大街曲巷,鼓吹弹唱,杂耍叫卖,团团簇簇的人围着看,时不时传出抚掌叫好声。
他的目光慢慢流连在街旁,从“庆赏元宵”的柱灯门额到棚下的灯谜故事,心绪仿佛并无波动。华丽堂皇的东西见多了,这些俨然不能令他提起来兴趣。
无意间一提袖,觉着这衣衫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不过布料倒挺舒服。他一低头看到周身皆是朴素的花白色,兰怀恩眼神莫名一滞,问身后的小太监:“我穿这个是不是真的很恶心?”
他这一身装扮,落到徐桢手里,怕是要被他说成大辱斯文了,太监原本就是什么都不配。不过他也从未想过那么干干净净的,当个读书人。
那小太监一愣,战战兢兢回道:“主子比那些高官更显英气。”
兰怀恩闻言只撇嘴一笑:“我还年轻,同他们比什么相貌。”
他信步走到一个摊贩前,眼睛随意一掠,捏起一盏再普通不过的红纸荷花灯打量片刻,也没问价钱,丢了锭碎银子扭头就走。
“官人,”那小贩叫住他,显然没看到他脸上有些复杂的神色,低着头自顾自道,“这灯远值不了那么多银子……要不您在看看还需要什么?”
兰怀恩默不作声地一扫,整个小摊大多也都是普通的物品,眼前隔着一些散碎的簪钗镯子手串等,他目光挑剔地从中发现一个碧玺香珠手串,但成色实在不算太好。
小贩跟着他的目光,连忙笑道:“适逢佳节,官人也可给家中女眷捎些小玩意儿。”
然而抬头一看客人脸色忽然变了,那小贩怔了一怔,心道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补救一句:“您有心仪的女子,也可……”
兰怀恩目光微微一深。他平常在宫中侍奉当差,接触到的女子无非是妃嫔和宫女,脑中空了一空,恍然浮现起某日骤然撞进眸中的惺忪人影。
但只须臾间,他迅速将那人从脑子里挤出去。
倒不说两人见面总是互相防备,从前太子见他时总觉得有一种要诛邪锄奸的审视监督感,日后怕是恨不得能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弄死他。
他面色变幻莫测,说出来的却是一通胡诌:“这些东西哪能配得上她。”
看着小贩脸色着实难堪,又低低续了一句:“是我配不上她才对。”
话是说给小贩救场的,他却当即觉得格外别扭。不过转身时已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抬手捏着那盏小灯看了看,算不得有多精致华丽,但制作确实仔细,只是眼下尚是白天,什么也看不出来。
“京城这几日晚上灯会我们是无缘看到了,难得出来一趟,带回去放屋里,亮堂。”他自言自语,仿佛是在解释什么。
身后一直紧随着的小太监愣了愣神,只答了句是。
兰怀恩带出宫的人稍多,但各自都分散开来。他一路逛到东安街,在巷子口看到了熟人。
那人身着断腰袍,曲着左腿靠在墙边,手置腰边按着把剑,面色冷峻。这架势,分明是在等人。
“陆大人别来无恙。”兰怀恩率先打了招呼,口吻和和气气。毕竟两人在孟淮一事上某些方面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过眼下陆循还没有官复原职。
陆循抬眼,整个人精神略显萎靡。他慢吞吞直起身子,整了整腰间的剑,对着兰怀恩微微抱拳:“等候督公多时。”
“等我?”兰怀恩稍感诧异,在距他五步外站定,等着他的下文。
街上的嘈杂声此刻小了些,陆循的目光看向他身侧的空虚处,轻声问:“督公今日出门是要查案吗?”
兰怀恩眯了眯眼,神色愈渐凝重:“你敢监视我?”
“在下现在哪有那么大本事,”陆循轻哂,从前那股针锋相对的气势如今弱了不少,他抿唇,“听北镇抚司一个缇骑说的,陛下最近在查曹家。”
话音才落,周身气氛已陡然冷下来。他一动不动,眼前的人迅速侵近他身,一把夺过腰间那把松松垮垮的剑,逼得他后退数步,被抵到墙角,利刃贴着细喉。
兰怀恩见他不反应,心下正奇。仍沉怒道:“这等事你都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不要命了么?”
陆循颤着声,仍继续道:“督公有没有想过,孟文贞死了,陛下如今为什么又要暗中针对曹家?”
“无论什么原因,这些事不该你一个小小的总旗来插手,”兰怀恩戾气尽显,握剑的手纹丝不动,寒声问他,“孟淮一案结得潦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冤枉?”
陆循想摇头,却不敢动,他眼里蓄了泪:“我不冤枉,该死的是我。可有人铁了心要他死,我没办法。”
“督公要查曹家,需得多加防范啊。”
他莫名其妙说了这样一句话,兰怀恩有些摸不着头脑,口风却也半分不松。
“你目的为何?”
剑被放下,又塞回他腰间剑鞘里。
“陆循无能,只求再不要有冤魂了。”
兰怀恩偏头看着他,他愧疚?
是该愧疚的。陆循从前掌管锦衣卫,向来以公正不阿闻名。可孟淮那一次偏偏是个例外,其中可不仅是失职。
“这多可笑,我手下冤魂本来就不少,”兰怀恩垂首,拍拍衣上灰尘,悠悠说了一句,“不过,我尽量。”
陆循沉默不语。
兰怀恩转身离开,一路都在沉思陆循话里究竟有何深意。
元宵佳节京中繁华异常,不分昼夜的人流涌动,南来北往人员纷杂。皇帝既然给他下了旨意,他自然要尽心尽力。
待见到第一个探子时已是半个时辰后,那探子只说未有异常,临走时却又补一句:“程公公在觉慧寺。”
兰怀恩讶异:“程泰去寺里做什么?”
探子答:“公公说曹家的几位公子携了女眷今日去上香拜佛,但得到消息,他们与寺里僧人有些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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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会晏朝到底没出面,不过她还是进了李家的门。先是遣了小九前去知会一声,因明说了是微服,不必声张,是以仅有管家出来亲自迎接。
按着她的吩咐,管家领她自侧门进,一路尽量避着人,到达众人聚会的厅堂。但晏朝并未进去,在侧间小立片刻,透过山水隔屏看到他们觥筹交错、吟诗作对的场面。
大多数人微醺,少数人已酩酊大醉。
一人高高举杯,低头想了半晌,念出一句:“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亦知点缀丰年;后来灯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①……”
在一片叫好声中,即刻有人不服气地嚷:“王兄耍赖啊,这是你去年元宵的文章。今年可没有雪!”
另一人举箸附和:“……无雪不成!”
“依我看可以说得通嘛……今岁气候回暖较早,这秦楼楚馆里早早便有美人肌肤如雪,岂非雪乎?”
“贤弟,你这就犯规了!咱们规矩里头……”
……
晏朝目光移向东座,距众人稍远处有一人正提笔记录,同年会的诗词集句按着惯例是要集结成册以备纪念的。
而今日的记录者,是沈微。
她暗想,沈微眼下怕是在座仅有的一个清醒之人了罢。
不过很快便有人记起来沈微,起身那人她不大认识,背对着他,身影消瘦,嗓音清脆。
“探赜今日饮得最少,莫不是不给李兄这个面子?”
沈微提笔蘸墨,温和一笑:“我要是不给面子,今日便不会来了。诸位皆为同年进士,相聚难得,文墨寻欢即可。酗酒毕竟伤身,不敢劳家中长辈忧心。”
“啧,到底是东宫面前的红人,这傲气可不是一点半点。”有人最听不惯这等啰嗦,忍不住出言讥讽,言辞略显刻薄。
敢出言针对沈微的人寥寥无几,毕竟真要论其仕途,沈微的确要超越大多数人。眼下许是有人趁着醉酒起哄议论起来。
其中隐隐约约仿佛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这太子之位还未必能长久呢,你神气什么”之类的。
堂中忽然静下来,这一句话尾稍长,便尤为清晰。
李七公子顿觉窘然,忙举杯对着沈微:“探赜兄,我敬你,这一杯你可一定要喝……”
一盏温酒下肚,他却忽然感觉后脊一凉,方才管家过来说什么来着,东宫要来?可怎么还不来,不来的话应该没事……
目光心虚地随意往屏风外一瞥,竟仿佛当真看到一双冷眼在看着他,当即心里惊吓得身子一歪。再看时,却什么都没了。
晏朝已悄悄出去,随意指了个小厮让他进去给沈微带个话。
她凭栏而立,淡淡望着院中的假山池水。尽管眼下寒冬还未彻底收尾,万物尚未复苏,自然的山水想必仍是枯燥浅淡,这一方精心打造的小山水却四季如一。
雕的是苏子游赤壁,整块假山如浑然天成,山高水阔颇为大气。
她倒是无意去琢磨主人志趣,略略远观过后便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