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是他常用的颜体,纵使年老力衰,四个字依旧浑厚如金刚怒目,风骨犹存。
皇帝看了一眼,抬手一挥,嘈杂声随即消沉下来。他一面示意叫人进来,一面回身落座,悠悠道了句:“非亲不用。”
李时槐慢慢抬起头,满目苍然。
众臣不解,面面相觑。
“这是朕当时还未登基,与子植在松风台清谈时,你写予朕的。朕当时问你何人是当时奸臣,你回朕,无人不奸,又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朕当年听了你的,不肯轻信身边人。而后落得个孤立无援的地步,先帝晚年有悔过之意,朕也置若罔闻。到如今,你还要借此蒙蔽自己,以求开脱么?”
“朕这些年够宽容李家了,有些事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依旧不思进取,有恃无恐肆意妄为。”
长生被太监领着从大殿进来,跨过门槛时听到皇帝在讲话,甚至浑身颤抖了一下,才敢迈脚。他低着头,依着礼仪跪拜下去,安安静静。
“给他也备副纸笔罢。”
“山野小儿,怕是不识字。”忽有人道。
李时槐紧紧盯着长生,似要看出来一些不寻常来。
长生身上依旧是单薄的粗布麻衣,袖角衣角处卷起粗粝的毛边,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跪得并不标准,只是那个头磕得很实诚。
任鲁的目光未曾从长生那里移开,轻声回了一句:“是不识字。但他可以画出来。”
画出来?
李时槐眉头一拧,还未待其他人说话,径自先写了句话在纸上:“陛下,小儿懵懂,疑有人教唆。”
太监念出来,长生听着半知半解。也不敢抬头,听着殿内沉默了半晌,忽有一道威严的声音命令:“你画罢。”
长生点了点头,粗笨地捉住笔杆,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涂画。他没有学过,自然不如那些书画大家们的写意工笔质韵兼容,拖出来的线条粗细不一,墨块时不时滴下一大滴,偶尔停下来再想一想。
第一幅画完,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乱七八糟的一片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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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看不懂。
离他最近的任鲁先皱了眉。这孩子跟他说自己可以画,可现如今这……
众人也不免窃窃私语,不免摇头。
片刻后有人依着牵强的理解出了声:“背后的是石崖么?下面的河流?”
长生点头。
但其他的,再无人能看懂了。
任鲁挠了挠头:“这……”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理寺少卿邓洵一出声:“兴许可以让同龄的孩子来猜猜看?”
毕竟孩子比较懂孩子。
皇帝略一思忖,当即吩咐:“去请长乐郡王来。”那太监还没出殿,他又叮嘱一句:“现下外头太阳大,接他时撑把伞,告诉斐儿,不着急,慢慢走。”
太监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去了。
长生忍不住好奇,也转过头朝殿外看了一眼。才转过头,又忽觉失礼,连忙转身过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画。
——那个和自己同龄,金尊玉贵的孩子,不必每天担惊受怕,还有人关心太阳会不会晒到他。
他轻轻垂下眼睫,暗自咬着唇,只忽然觉得自己跪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里,显得渺小至极。
一路北上的途中,他生过好多次病,一直喝着苦药。喝了不知多久,一闻到药味儿,恶心得直吐酸水。
他告诉自己得努力活着。
可再努力,阿爹也不会回来了。他还是会被街上的野狗追着咬。
他突然有些失落,竟生了要放弃的念头。
那支笔握在黏着汗意的手心。他浑身惹得又燥又痒,一低头,忽然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一滴泪。
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酿出来的泪意。
殿中并不安静,众人还在讨论那副画究竟是何含义。他害怕被发现,甚至不敢用袖子去擦。低着头眨了眨眼睛,企图将泪憋回去。
纸上那一团墨便被晕开了。
他忽然起了意,静悄悄地咬破手指——那点子疼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点点殷红点在“河流”上,在留白处与未干的墨迹相融。黑得绝望,红得刺眼。
他习惯性将手指放进口中一吮,余光忽然瞥到旁边有人看他。顿时惊了一惊,便见那人刷刷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举着给皇帝看。
“陛下,小儿被胁迫作证,现书血画申冤!”
长生依旧不懂,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任鲁怒极,阔步过去,一把夺过纸:“铁证如山,你无需狡辩,也别再假惺惺地挣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