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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含吹濛柳(六)

他曾无数次想从这扇门里逃出去,可门外一直有人守着,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有那么一天。浑身脏兮兮的他趁人不注意跌跌撞撞迈出了这扇大门,另一只脚还没迈出去,迎面走来高大威猛的父亲,一脚踹在他心窝。他从台阶上滚下去,撞到石狮上,头破血流。

然后父亲大步走下去,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看也不看他脸上的血,叫他站好,责骂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他眼前只剩一片模糊,压根记不起那个父亲的模样,此后一生也没有再记起来。

又有那么一天。冯氏叫小厮教他规矩,他挨完拳脚棍棒,被拖着扔到大门前,靠着石狮淋了一天一夜的雨,冻到全身僵冷,意识全无。

再醒来时人已经在乱葬岗,尸臭味、血腥味、腐泥味,他虚弱到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那一次他不需要人提着站起来,只动了动手指,叫了那太监一声“爹”。

终其一生,他都不知道生母死之前是什么样子的。纵使后来身处高位,也找不到柳眉的遗体,衣冠冢建起来,却再没去祭拜过。

兰怀恩用手摸了一把脸,干冷干冷的,一滴泪也没有。他动了动唇,听见自己说:“咱这么多人,还怕进不去。”

程泰当即明白他的意思,踌躇片刻正要问什么,却看到他已经提步走过去,也就不作犹豫,示意身后的人跟上。

守门的两个家丁是陌生面孔。是了,当年那两个总是欺辱他的,现下早就挫骨扬灰了。

两人不时得他,又看来人气势汹汹,质问两句也不见回应,便都回去报信了。

兰怀恩神色冷峻,双唇紧抿,两手负后一步步迈进去。他入宫后再没有踏进过徐家大门,暌别二十余年,脚下再踩上这片地,心里翻涌的不是伤痛和恨意,而是连他自己也未预料到的平静。

徐孚死了,早就死了。

冯氏老了,早就老了。

徐桢已闻讯冲出来,头一次用惊恐的目光看他:“兰怀恩!这里是徐家,本官是朝廷命官,我母亲也是今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即便你是东厂厂督,也容不得你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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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怀恩慢吞吞地将目光转向他,舔了舔干枯的唇,轻嗤一声:“怎么能说是乱来呢?这不是听闻老夫人行将就木,总得来看望看望,毕竟当年她为当家主母,对本督也算照顾有加。”

徐桢听到那四个字,气到浑身发抖,正要破口大骂,程泰却已经将他钳制住。

东厂的大名无人不惧,宅中一众主仆很快就被全部控制住,有几个欲逃出报信的,一把长刀寒光凛凛拦在颈前,顿时吓得腿软。

兰怀恩一边往冯氏的内室走,一边对程泰吩咐:“将徐桢也带进来,堵上嘴。”

房中的冯氏气息奄奄,身边正在给她喂药的小丫鬟一瞧见外面的阵仗,手中的药碗顿时摔到地上。有太监进来,堵住她的嘴,像提小鸡一样将她丢出去。

冯氏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还没睁眼,听到碗摔碎的声音,骂了一句:“死丫头,连碗都端不住了?明天就把你发卖了……”

兰怀恩一步步走近,听出来她虽然声音苍老虚弱,语气却仍旧和当年一模一样。不由得轻轻一笑:“老夫人气势当真是和二十年前一样的足。”

冯氏睁开混沌的双眼,却看不清眼前的人,但这声音叫她觉得很不舒服。

“是哪家的晚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程泰皱了皱眉,握着刀的手不由得一紧。兰怀恩摁住他,走上前去,随意抄起桌上的一壶凉茶,倒了一杯,说:“老夫人请喝茶。”

冯氏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当头被浇了一身的凉茶,她沙哑着嗓子惊叫一声。一旁的徐桢剧烈挣扎起来,然而兰怀恩却是静静地看着他。

“老夫人贵人多忘事儿,自然不记得我了。我可还清清楚楚记得你当年是怎么将我打死后拖到乱葬岗的。”

冯氏想了好大一会子,才慢慢露出狰狞笑意:“原来是你这个小杂种,一个死阉人,不配进我徐家的门!”

“你当我乐意进?”兰怀恩掸一掸袖上的灰尘,退后两步,省得她发疯碰到自己,“阉人也比你活得长,你说气人不?”

“你儿子现在就在房中,他脖子上架着一把刀,你要是哪句话说不对了,刀一抖,和你一起上西天了可怎么办?”

冯氏脸色顿时一变,讷讷半晌,只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这个卑鄙小人……”

“老夫人一把年纪了也不嫌害臊,你当初欺负别人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卑鄙么?”

他随意拿过一个太监的刀,往地上一丢,冯氏登时惊慌失色:“你、你别动我儿子,我活不长了,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兰怀恩看了一眼徐桢,他面色煞白,几欲要撞到刀刃上去,但终究不敢,此刻也不恨眼看他了,只盯着怕冯氏出事。

然而兰怀恩今日来不是要冯氏性命的,旧账两人心里清清楚楚,再多说显得累赘。

他说:“磕头,你欠我娘的。”

冯氏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又滚在地上,撑着病体朝兰怀恩的方向磕头。兰怀恩侧身避过,冷眼看着。

她听过兰怀恩的手段,没听见徐桢的声音,只一个劲儿地磕,直到额上鲜血淋漓。

“我给你娘贵妾的名分好不好,进宗祠,督公的名入……入族谱,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