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薇凝望着她的蝴蝶,用吟唱的方式念诵这首情诗。
1880年六月的某一天,梵高在书信中继续写道:“人们必须守护内心的火,须得稳当着点,耐心等待,有谁走来,挨近它坐下——大概会停下来吧?多么着急。”
不像竖琴自带女神气质,大提琴的演奏姿势其实并没有那么优雅。
黎绯的双腿分开,将海德格尔夹在双腿之间,她的演奏风格和杜普雷有些相像,都是偏硬一些的,并不十分柔和。
模糊了性别的边界,甚至模糊了人与物的边界。
大提琴的琴颈贴着少女纤细的脖颈,她正和她的大提琴同一频率呼吸,在外人看来,几乎要融为一体。
尹薇的念白至末尾,更像是一声叹息。
“y te pareces a pabra mencolía.”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忧郁”二字出现在中文翻译的屏幕上时,之前解说《维纳斯的诞生》的弹幕主,久违地又发了一条弹幕,被熟悉他的人一眼捕捉到。
【一个冷知识,在波提切利的设定里,维纳斯是带着惆怅与忧郁降临人间的】
蔚蓝爱琴海上,新生的女神,代表世间一切的美,维纳斯自出生起,就是“完成时”的状态,她的一切都是美的,暗合画家所在时代流行的新柏拉图主义思潮。
然而油画上,画家细腻笔触精心描绘出的美丽脸庞,却是惆怅的。沐浴着众神的祝福与恩泽,站立在贝壳上的维纳斯,流露出茕茕独立的寂寥与忧郁。
人们看见了完美的女神,没有人,甚至没有神,能够看见尽善尽美的维纳斯的内心。
那么少女美丽温柔的平静表面下,究竟裹藏着什么样的一个灵魂?
在这里,钢琴悄然退场,留给舞台的,是大提琴的独奏环节。
也是从这里开始,谭月停止了在笔记本上的记录,她突然发现,她没有办法集中于技术层面的分析了。
诚然,少女的琴技高超,要不是之前方以航私下透露过,黎绯是时隔多年再重新捡起的大提琴,光听她今晚的演奏,根本听不出一丝生涩。
谭月觉得自己和被轻易带着跑的普通听众不一样,她得始终立足于一个专业人士的角度,保持冷静才行。
她的确做到了,哪怕program里面收录的音效如此繁杂,谭月也比任何人都冷静,一一分析,条条理顺,但当钢琴退场,舞台只剩下一把大提琴时,谭月却做不到了。
她依然全神贯注,但注意力集中的点却不再只是单纯的技艺,或是停留于音乐的表层。
与此同时,原本弹幕里,关于黎绯的大提琴水平讨论得热火朝天,各大音乐学院优秀毕业生不请自来,甚至有人把黎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角度拿出来分析对比,但从大提琴的独奏开始,这些弹幕就渐渐销声匿迹了。监控数据的工作人员甚至怀疑弹幕功能出了bug,上报给了后台程序员,反馈却是一切正常。
谭月作为出题人之一,初衷只是想给低人气的选手全面展示自己的机会,实际上,这一刻,才是她第一次,对这个命题,真正感了兴趣。
这群年轻的小朋友们都很聪明,知道如何珍惜和利用好这个机会,展现自己最美最好最强的一面。
起初,谭月以为黎绯也是一样。这个年轻的孩子技术很好,难得的是她也拥有与之相匹配的审美。审美是很重要的。谭月一直坚持这一点。
在《闪耀的你》的舞台上,少女能够将所有人带去看一场华丽的烟火秀,做到这一步,足够了。
接下来的事……
谭月叹了一口气。
大抵是吃力不讨好。
谭月承认自己带有偏见,在来参加节目之前,她总是觉得,在选秀中稳坐人气第一的选手,对外的形象上或多或少有些设计的成分在里面,不那么真。
她定下这个命题,是寄希望于,也许能有那么一两个不那么聪明的笨小孩,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笨拙的真诚,也是很动人的。结果让她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不算太失望。
谭月没想到的是,这群孩子之中,看上去最聪明的那个,却选择了这一条崎岖的曲径。
黎绯喜欢热烈的夏天,也喜欢夏日祭的烟火大会。
烟花燃起,在夜空中绽放,绚烂之后便是急速的坠落,像极了盛极而衰的命运诅咒。
但黎绯不相信。
现实中,她是即将登顶,接近“完成时”状态的偶像,但,登顶之后又是什么?系统没有告诉她,经纪人也没有,倒是黑粉,日复一日地预言着黎绯下坡路的未来,重复着盛极而衰的诅咒。
黎绯深谙粉丝的心理,她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喜爱,也知道怎样的人设,符合市场的需求。
她手里握有百分百会赢的千种人设,亦或者,更聪明一点,从没有声音的“小美人鱼”出发,量身定制出一个完美人设。
但是她要去赌,她选择了同命运对赌,选择了急流勇退,也逆流而上。
既然要介绍自己,那就给他们看一看,她最初也最真的样子吧。
黎绯作为抽中了卵巢彩票的那一小撮幸运儿,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有优渥的家世,然而命运给这个出生大礼包附赠的价格却太过高昂。
如果黎绯的性格真如同她的人设一样温和,是无法活到今天的。
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在来到世界最初的那些年,就从未停止过和病魔的抗争,同死神争夺自己进入倒计时的生命。
在医生向父母建议温和疗法时,从护士姐姐的对话里知道温和疗法等同于消极抵抗的小姑娘,开始极力劝说父母。如果不是她的坚持,很可能在系统出现之前,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没有黎绯了。
对待热爱的事物也是一样,从小学习芭蕾的她,在腿伤时打封闭针也要上舞台,连指导黎绯的老师都觉得这孩子对自己太狠。所以当公司准备硬塞给她一个,娱乐圈推崇的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人设时,黎绯拒绝了。她不是不可以演,但她想保持一些最基本的真诚。
命运实在爱同她开玩笑。
而当系统出现,小女孩夭折的结局出现转机时,原本中的家世彩票却变成了负面buff。十四岁之前,黎绯打心底里排斥虚伪的家人,过了十四岁,在失去之后,虚伪下的真心才渐渐浮出水面,却已不可再得,包括那个小型的家庭交响乐团,都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黎绯的身边永远围着人群,永远不缺少注视的目光。
围着她的人们,看见的是春天般的温暖美好。
然而重来一世的黎绯决定,亲手打碎这个幻境。
大提琴的争鸣,警示着人们,少女的内心住着一场凛冽的寒冬。
舞台上,一袭红裙的少女以燃烧生命的力度拉着琴弓,像在切割大提琴,也像在切割自我。
乐章抵达最激昂的音符时,几乎无限接近于星空的存在。
评委席上,江淮摘下了眼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闭着眼睛的傅绍安也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浩瀚星空。
不是舞台上这个人造的星空,而是真正的,那片星空。
那片星空其实与天文学无关。
他知道,她做到了。
就像音乐真正直击人心的力量,也与专业的乐理无关。
不懂星象天文,终其一生也未必能领会半分宇宙奥秘,但这并不影响人在仰望星空时,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力度。
同为这个星球上的生灵,这几乎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观众这些习惯于听流行歌的耳朵,也许听不懂古典,却不影响心的感受。古典音乐能正向促进植物的光合作用及生长,人怎么也比植物更敏感一些。
大提琴强烈而激昂的乐声,是不屈是抗争,所有人提起心脏,陪她一起跨过那个最寒冷的冬夜。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场雪,或早或晚,或轻或重。
她用音乐将原本各扫门前雪的人一起集合到同一个严冬,所有人围着火炉烤雪。
有人看见了落在自己家屋顶的雪,也有人看见了落在亲密之人头顶的雪,有人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了舞台上的少女,和她生命里的雪。
有人被安抚,有人被宽慰,有人被纯粹地打动和感染。
到这一步,傅绍安觉得,她已经成功了。
他是演员,演过芸芸众生,他的外壳无比坚硬,伪装更是剥了一层又一层。
能够打动观众的表演,就是成功的表演。
傅绍安习惯于将舞台称作“表演”,尽管黎绯今天展现的是抽中【歌曲】的舞台,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音乐性质的表演。
男人的手掌抚向了胸膛左侧,那里,心跳的频率有些异常。
傅绍安不愿承认,他是害怕了。
这不是演员的恐惧,这是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恐惧。社会身份赋予的枷锁,让每一位成年人,即便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也不敢轻易剖白自我。
——可以了,就在这里停下吧。
同样无法平静下来的,还有站在摄像机后面,掌舵整个节目组的总导演谢宇。江淮是他的老朋友,一开始还是冲着他的情面才来这个节目的呢。这个中年男人有些疲惫地想,如果他是江淮,现在怕是已经后悔出这个题目了。
黎绯的琴声将所有人拉到了那个频率之上,她做到了,她是成功的。
成功到连他这个局外人,都上了她的这趟车。然而这一刻,少女举起“自我”的镜子,从音乐中照见自己的谢宇,却想提前跳车了。
可是他是导演,他总不能在一个小姑娘的琴声中落荒而逃。
“Sound of Silence……”
谢宇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早该知道的,寂静之中的声音,总是蕴藏着堪比核能的,最爆裂能量的。
尤然难以形容这段独奏给他带来的震撼。
哪怕排练时听过无数遍,这一刻在舞台上震撼依旧,甚至更甚。
作为偶像,他时刻谨记着展示自己漂亮的一面,而将个性中不为人知的晦涩部分,永远埋葬。
工业时代的商品是这样的。
但艺术不是。
艺术给人的震撼,从普世客观的角度,其实并不一定是“享受”的。它可以是不漂亮,不舒服的,像海的旋涡,星空的云团,给人的震撼混合着一种恐惧的战栗。
钟亦烟的《心音》,为什么让黎绯一个从未看过《人鱼之泪》的人,都察觉出了违和,是因为钟亦烟自作聪明地用改编,填补了原作的残缺,相当于强行续上了维纳斯的断臂。
但钟亦烟的失败,在于《心音》本身是一首不完美的完美之歌。
而在《Sound of Silence》中,黎绯完全可以演奏一碧万顷的晴空海,粉饰太平,也轻松落得宾主尽欢。
但她没有。
在这段独奏里,少女不仅展示了葳蕤繁茂的枝叶,也将深埋于大地的那些盘根错节,一同拔起,置于日光之下。
——那是真正的,她自己。
——是“我”,真实的“我”,不漂亮的“我”。
这并不是美丽温柔的东西。
它很沉重,沉重到让人本能地产生抗拒。
它是压抑的,沉沉的音符,变成浸了水的棉花,塞满了听众的胸.口,闷闷的难受。
它是激烈的,让人心脏砰砰跳,难以承受,想要挣脱,却又欲罢不能。
那是深埋于地底的,阴暗的,斗争的,矛盾的东西。
命题是“我”,黎绯没有规避“自我”的另一面。
那是月亮的背面。
这是她的极尽诚意。
面对少女捧出的一颗赤诚之心,江淮久久地沉默了。
他这半生演过各式各样的角色,他深知观众的心理。有些角色观众哪怕设身处地代入,感同身受地同悲同喜,也未必喜欢。有的是真的不喜欢,有的则是,不敢喜欢。
柔.软美丽的东西人人都喜欢,一见心喜,爱不释手,因为永远不会被棱角伤到。
你打动了他们,但他们却未必会喜欢这样的你。
江淮深知,从利益权衡上来计算,这是一场豪赌。
他不认为她会赢,却也希望她不输。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场雪。
只是黎绯的,来得格外早和冷。
人生最初接触的色彩,往往会成为终身性格的底色。黎绯后来的人生中,有海德格尔,有李昂,有系统,还有爱着她的粉丝们。
很大程度上,她被这些温柔的爱意安抚了,但仍然有一些坚硬而冰冷的棱角保留了下来,倔强地旁逸斜出着,她注定无法成为一块温暖圆润的鹅卵石了,她是一块嶙峋的怪石。
但黎绯用大提琴讲述这些时,口吻却没有自怜,恰恰相反,她为此骄傲。
是,它不好看,冰冷又坚硬,一不小心有被冻伤或刺痛的危险,大概和他们想象的柔.软温暖一点也不一样。
但这也是她爱着的珍惜着的,并且一直引以为傲的,她的“自我”。
虚伪的假面戴久了,面具也会成为皮肤的一部分,再也摘不下来。
黎绯不想遭受肌肤撕裂的痛苦,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真实的那一面是羞于见人的。
——所以我将“我”,全都拿出来给你们看了。
——你们看了,再决定要不要喜欢我。
在奏响最高音的刹那,黎绯没来由地,仿佛嗅见了清淡疏冷的雪松木气息。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原来并非敝帚自珍,她其实或许比尹勋更骄傲自负。
因为在黎绯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是将那些深埋地底的部分,也划归到了美的范畴之内,甚至是,美的根源。
所有生命都喜欢温暖馥郁的美好春天,谁会喜欢萧瑟凄厉的凛冽冬日呢?
少女自嘲一笑。
她站在普世审美的对立面,却还要固执己见地向全世界宣扬她信仰的美学。
——无凄厉,不绮丽。
大提琴凄厉着的那些不美好,其实都是她爱着的珍惜着的,为此骄傲并深深感谢的,命运赋予她的绮丽。
作者有话要说: 结果还是没写完_(:з」∠)_
但是万字大章了!
【引用标注】
西班牙语部分为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原文,中文翻译出自《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李宗荣译。
梵高与提奥的通信内容来自梵高信件155,To Theo van Gogh. Cues.mes, between about Tuesday, 22 and Thursday, 24 June 1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