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右相的厉声质问, 时秀梗着脖子,显然有自己的一套歪理。
“与草原开战百害而无一利,百姓流离失所, 耗费国力甚巨, 倒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阿姊身为公主, 维护夏国本就是她的职责。”
·
下朝后。
哐啷——
御案上的奏折被毫不留情, 全部扫落在地。
发出巨大声响。
时秀坐在御案后表情变换,阴晴不定。
小孩子长得快, 几乎是一天一个样。时秀竹节抽条般生长,已经出具少年的身形。此时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隐约有了帝王的威严。
宫人们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时秀心气不顺, 将手边的茶盏随手砸出去, 暴戾道:“滚!“
瓷片碎落一地。
宫人们如蒙大赦, 轻手轻脚退出去。
从小到大, 这都是时秀第一次被人骂得如此狗血淋头晕头转向。
安王宠溺嫡子,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即使草原兵打来后, 安王和王妃葬身火海,时秀也有时锦密不透风地护着。
再后来,夏国遗臣们更是把时秀当成唯一的希望,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宝贝得不行……就连右相,之前明明也是对他赞赏有加的。
他不过是不想穷兵黩武继续打仗了,怎么满朝文武都和他作对?
好像他做了什么愚不可及的事情一样。
时秀越想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整个殿内, 只能听到他吭哧的粗重呼吸。
充斥着毁天灭地的暴戾。
直到一个人慢慢走进来。
拥有不用通传随意来去的特权的,皇宫内外都只有一个人。
时秀听到脚步声,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国师,目光如同深不见光的寒潭。
“之前你说我不够强,所以才会被指责。”
“朕现在坐拥四海,难道还不够厉害吗?为什么那个老匹夫敢这么骂朕?”
时秀双手紧紧抓住御案边沿,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国师。
他仿佛在做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又好像只是在等一个满意的答案。
换成任何一个人,被帝王这么质疑,估计都立马跪下请罪了。
国师稳得很,不疾不徐地表示:“陛下心中早有答案。”
“帝权旁落。”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国师嘴唇一碰轻飘飘说出来,如同惊雷落入时秀心中。
国师眼睛都不眨,句句直戳年幼的帝王最隐晦的心思,“维护帝威是为臣的本分,但是你看今日朝堂上,有多少人做到了?”
“无论忠臣、孤臣、近臣,你又有几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
时秀僵住。
答案毫无疑问,他一个都没有。
甚至就连他此刻坐下的皇位,都是右相一力扶持他上去的。
也不是因为看重他的才能,而是他那些叔叔伯伯堂兄弟死绝了,纵观夏国皇室,只有他一个选择而已。
时秀忍不住顺着国师的思路,如果哪一天右相不满足做臣子了,想要给夏国换一个姓氏,他有什么反击的倚仗吗?
会有人为了保护他举起刀剑吗?还是反而掉头冲着他举起武器?
时秀越想越没底气,他仿佛置身万丈悬崖之上,随时可能一脚踏空,然后粉身碎骨。
原先被冒犯的愤怒烟云般散去,惶恐却如附骨之蛆冒出来。
时秀急急道:“国师救我!”
国师轻轻一笑,伏身挡住稳操胜券的不屑眼尾。
他声音依然是温和的,就像小巷子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不动声色地蛊惑。
“天下之人,就像湖里流动不歇的水。一石一堤就能轻易改变水流走向。”
“早朝的事看似汹涌,但关键是后面谨慎观望的大多数,他们会因为你的落子改变意向。”
“右相冒犯你的事已经发生了,很快就会传开。如今全天下人都在等待你的态度,然后做出相对的反应。”
“还来得及。”
他什么都没点明,但是时秀心里一紧,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杀鸡儆猴。
这个想法一产生,就如同野草疯长,生生不息。
时秀垂下鸦羽般的眼睫。
——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他轻轻放过,是让天下人有样学样吗?
——还来得及的,只要右相不在了,他手里的势力就没了主心骨,必然要找新的依附……论身份论地位,他不是最好的人选吗?
一阵穿堂风进来,卷起帷幔,呼啦作响。
似乎预示着将起的波澜。
时秀没沉默多久,便下定决心:“朕明白了。”
·
右相和几位大臣下朝后,去了茶楼。
打发掉一圈来探听消息的同僚,疲惫地靠在乌木椅子里。
他们想不明白,之前在处理奏折上那么有灵气的小皇帝,怎么会看不透草原来使几乎摆在明面上的目的。
那群贪婪的狼哪里是要和小公主联姻啊?
他们的新王见过时锦吗?就千里迢迢眼巴巴地来讨人。
他们分明是挑衅和试探呐!
时秀自作聪明地把时锦送出去,几乎把夏国皇帝怯战的弱点主动递了出去。
狡猾的狼闻到腥味,不咬口肉下来,恐怕不肯善罢甘休。
“也未必不是好事。陛下给得太痛快……”那人说起来有些不齿,含糊过去,此时还留在书房的都是从完真占领夏国那段时间闯过来的,对草原人也有几分了解,“草原那边不一定敢信。”
右相苦笑一声。
但愿吧。
另一个大臣老神在在:“算算年岁也差不多了,陛下还没纳妃呢。”
几人对视一眼。
时秀治国不行,生孩子还不行吗?
多生几个,总能选出资质好的。
几人能从完真手里复辟夏国,虽然时洛的帮助占了绝大功劳,但他们本身也不是胆小的。
另几位大臣一想可行,便道:“我等明日就给陛下上折子。”
几人商量了个大致章程,几位大臣正要告辞,相府上一个年老的仆人匆匆赶来。
她穿着得体,瞧着身份不低,脸上溢满了喜悦的笑容。
“恭喜老爷,母子平安。”
右相一怔,不可置信地回头。